沈寒枝倒也不是真生傅聲聞的氣,他們相識甚短,犯不着大動肝火。她隻是覺得人心險惡,自己花了很多錢才把傅聲聞弄得有點人樣兒,不想讓僚佐之流再坑害了他。況且,縱火一事尚未查明,未免招嫌惹疑,傅聲聞須得時刻在她眼皮子底下才行。
沈寒枝側了側身,直視他問:“樾州官驿距此最多半日路程,傅聲聞,你還去了哪裡?”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阿姐。”傅聲聞微笑,“沒錯,我還去了一趟城南亂葬崗。”
“你去那兒做什麼?”
“找那個挨了二十闆子的守城差役。”
倒是不謀而合。沈寒枝同那雙澄澈明亮的眼睛對視,心中怨悶忽而消散無蹤,緩了語氣問:“你找他作甚?”
“他無辜蒙冤實在可憐,我本想葬了他,可……”傅聲聞看一眼沈寒枝,躊躇道,“他沒死。”
“沒死?”
“對,他受了重傷,我把他暫時安置在一農戶家中……”
尚未說完便有兩個僮仆急忙過來,一左一右地抓住傅聲聞往廳堂跑去。
左側僮仆說:“你怎麼才回來!僚佐已經等你整整一天啦!晚飯都沒吃!現在太守死了,魏宅頂數他最大,他若不吃誰都甭想吃!”心中又暗罵:哼!擺譜兒!
見無人應聲,右側僮仆回頭一瞧,傅聲聞正伸長脖子望着跟在不遠處的沈寒枝,甚至還想跑回她身邊去。他又使勁兒把傅聲聞抱得更緊,附和道:“快點吧!大夥兒可都餓着肚子呢!你阿姐又跑不了,現在的魏宅連一隻蚊蟲都飛不出去……”
傅聲聞想:沈寒枝可比蚊蟲厲害多了。
廳堂内僮仆們自成兩列左右站開,皆是一副含胸駝背、默然垂首的卑微姿态。反觀僚佐,氣定神閑地坐在正中間的梨木交椅上,并無僮仆所說那般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反倒甚是享受旁人圍在他身邊對他卑躬屈膝、任由差遣的感覺。
傅聲聞不願耽誤下人用飯,對僚佐拱手道:“大人囑托之事,在下皆已辦妥,驿丞不日便會派人前去京中。”頓了頓,又作猶豫之色吞吐半句,“另外驿丞還說……”
僚佐挑了挑眉毛,眯着兩眼問:“說什麼?”
“驿丞說讓在下叮囑您,一定要看管好魏宅衆人,切勿叫他們跑出去亂嚼舌根。”傅聲聞刻意将重音落在“叮囑”二字上。
僚佐冷笑:“呵!區區驿丞,這手未免伸得也太長了些,竟還管起魏宅的事了!”他掃了眼兩側的僮仆,許是覺得傅聲聞的話令自己丢了面子,他突然拿腔作勢地厲聲呵道,“都給我聽好了!過幾日會有京官來此,現在我便先給你們立一立規矩!一個個的都把耳朵給我豎起來,聽好了!”
僮仆齊聲應是。
僚佐深吸一口氣,滿面高深莫測、嚴肅凝重道:“第一條規矩便是把魏宅打掃幹淨!”
衆人面面相觑:當務之急難道不是辦好魏太守的身後事嗎?
沈寒枝藏身門外,聽聞此話不禁無聲嗤笑,饒有興趣地等待僚佐接下來的狂言。傅聲聞則立于僚佐身前,面不改色地靜候其發邪号、施邪令。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啊!”僚佐高聲喊道,“自明日起,所有僮仆須得卯時起床,把宅子的前庭後院裡裡外外全都灑掃幹淨……”
卯時!衆僮仆無不啞然,以往魏太守在時尚且隻需辰時灑掃,而這僚佐非但名不正言不順的當起了主子,一張嘴便是提前一個時辰把人薅起來,着實過分!
然而尊卑有别,僚佐大小是官兒,以權壓人有恃無恐,僮仆們終究還是敢怒不敢言,隻能聽之任之。
“尤其是太守生前居住的正房,必須每日清掃三次!晨起、正午、入夜,無論何時都要确保一塵不缁幾淨窗明!若是讓我發現你們有誰偷懶,怠慢了差事,哼,闆子伺候!”僚佐聲音铿然,下完此令後又假裝哀惜地歎道,“哎!太守去的突然,令人扼腕!我憶其生平之志,不外乎是願吾朝國富民安,郡境翕然,家宅融樂美滿……”
沈傅二人同時腹诽:虛僞!
僚佐漸漸引出正題:“太守若在天有靈,定放心不下這偌大的魏宅!哎,宅子不可一日沒有主事之人,可惜,太守生前并無妻兒,唯有妾室巽娘,可巽娘又對治家之道一竅不通。哎,想我與太守相識經年,如今他遭逢此難,我絕不能坐視不理!今後便由我替他守好魏宅、護好魏宅之人吧!啊!魏太守啊——您且安心的去吧——”他作戲般張開雙臂仰面朝天,放聲哭号了兩下,不及衆人反應過來跟着一起哭便已揮袖抹去本不存在的眼淚,又說,“魏宅大門不能總關着,久而久之百姓見了定會心生疑窦,保不齊再借機鬧出什麼事端來!京官來之前須得确保骨阆郡不會因太守之死而發生任何亂子!可既要開門,屍體則不便繼續存放于宅内,要盡快送去義莊,找一間空厝堂安放……”
僮仆們氣不敢出汗不敢落,生怕被僚佐注意到而變成了去義莊送屍的倒黴蛋。
僚佐踅摸一圈,指着今日滾入廢墟裡的僮仆說:“便由你把太守屍身去義莊吧!”
那僮仆被吓得“撲通”跪在地上,膝蓋與地面發出格外清脆的聲響,衆人聞聲皆膝頭一震,内心卻如釋重負。
“大人饒命啊!小的哪裡敢去!小的實在沒那個本事啊!大人饒命……”
僮仆顧不得痛,哆哆嗦嗦地乞求僚佐。
僚佐卻打定主意,不許其再争辯,冷着臉說:“今日隻有你看了屍體,你不去誰去?行了,趕快換身衣裳扮成拉屍人,去吧!”說完心想:人多嘴雜,此事未有定論前越少人知道越好,萬一走漏了風聲,殺一個總比殺幾個容易。
僮仆百思不得其解:見沒見過屍體和把屍體送去義莊之間有何關系?他涕淚俱下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的不是主子而是親爹,且邊哭邊繼續哀求:“大人!小的為您當牛做馬,一輩子不離開魏宅!求您别讓我去送屍!求您了——”
衆人都很心疼這個可憐的倒黴蛋,但無一人主動替其說情,生怕張了嘴,送屍的破差事便落到自己頭上了。
不怪僮仆打躬作揖死告活央的,那屍體猙獰可怖,死狀慘烈且味道刺鼻難聞至極,莫說擡去義莊,便是多瞧兩眼都能被惡心到個把月吃不下飯!任誰都不想靠近——
“我去吧。”
此言一出,廳堂霎時安靜下來。
沈寒枝當即猜出傅聲聞欲借機探望守城差役,略作思考後突然出聲反駁:“不可以!”
與此同時僮仆朝傅聲聞連連作揖,忙不疊道謝:“多謝哥兒!多謝哥兒!”他唯恐傅聲聞改變主意,一溜煙兒躲去角落裡。
沈寒枝沖到傅聲聞面前緊握住他的雙手,擔憂道:“阿弟!你不能去!”
傅聲聞低頭瞧去,那雙小巧玲珑且透着涼意的手正覆在自己的掌心上,刹那間心底湧起一股酥麻之感,實難解釋……他壓下異感,勸慰說:“不會有事的,阿姐放心。”
“哪裡放心得了!白日裡你便一聲不吭跑去了州上,将我吓得不輕,這大晚上的你又要孤身前去那什麼陰風鬼影之地,萬一遇到不幹淨的東西……”
沈寒枝始終低着頭,聲音盡顯怯懦委屈。傅聲聞深知她本性并非如此,不禁皺了皺眉,心中憂疑:此女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沈寒枝擡起頭時雙眸已蓄滿淚水,盈盈淚珠不停打轉兒卻始終不肯掉落……傅聲聞暗驚:她這做戲的本事可比僚佐好太多了!同時,他心裡還泛起另一種情緒,大抵可稱之為,于心不忍。
明知她是做戲,怎還會……傅聲聞不大明白,隻道自己是天性作祟,見不得女子落淚罷了,何況沈寒枝本就容貌嬌美,梨花帶雨起來任誰都會覺得憐惜罷。
沈寒枝伸出雙手盡可能裹住傅聲聞的大掌,如視珍寶般慢慢抵在自己的臉頰上,又擡起那雙氤氲水霧的眼睛盯住傅聲聞,目不斜視哽咽低語:“我不放心你。”
“……”
四目交彙之際,傅聲聞迅速捕捉到沈寒枝眼中閃過的黠光,又見她眉頭微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他頓時收斂心緒,集中精力揣摩其意:她阻止我去義莊莫非是怕暴露什麼?義莊裡還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知怎的,傅聲聞不自覺瞟向沈寒枝的手,還有她溫熱、柔軟的臉頰……
指尖顫動,心神漸亂。恰好此時一陣穿堂風吹過面龐,傅聲聞恢複了幾分清醒,意識到沈寒枝如此行事乃反其道行之,目的是要與自己同去義莊,或者說同去那農戶家中……
還真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傅聲聞凝視二人相握的手,對自己感到些許失望:如此簡單的道理,我竟想了這半晌!
僚佐沒了耐心,疾言厲色道:“你們兩個莫要再耽誤工夫!不然便一起去義莊……”
此話正中沈寒枝下懷。
她本就想借送屍的機會與傅聲聞去農戶家中探望守城差役,卻不可表現得過于明顯,否則被人懷疑書房大火是他二人所為,上趕着去義莊是殺人縱火後的逃逸,便不好了。
因此沈寒枝先是故意唱反調,反對傅聲聞去義莊,隻待僚佐說出剛才那句話,她裝出心生畏懼顧慮重重的樣子惹得其徹底不耐煩後,她再勉強答應和傅聲聞同去義莊,如此一來便可徹底打消旁人的猜疑。
僚佐生怕驚動外人,不讓他們牽馬前行,又啰嗦着吩咐了許多,譬如要走小路、要避開人還要在義莊守上一夜确保萬全才可以回來……樁樁件件皆甚得沈寒枝的心意。
待僚佐離開,傅聲聞找來一輛闆車停在廢墟前,拎着麻袋對沈寒枝說:“你先去用飯,我把屍體擡出來……”
“一起。”
沈寒枝說完徑直走向廢墟。
傅聲聞緊忙擋在她身前,打趣道:“方才還哭哭啼啼的,怎麼,膽子突然變大了?”
沈寒枝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雖說眼下衆人都去膳房用飯了,但難保不會有好奇者偷跑回來,以剛才自己表現出的膽小如鼠怕風怯雨之态來看,确乎是不該靠近屍體。
正想着,假山石後忽然傳出“吱吱”聲響。
沈寒枝不動聲色打量過去,發現是那隻磕頭翁躲正在石頭後鬼頭鬼腦地朝書房看來。
到底是好奇心略勝一籌啊。她遞給傅聲聞一條絹帕,後退了兩步說:“有勞了。”
是夜月淡星稀,院内昏暗無光,傅聲聞用絹帕遮住口鼻踏進廢墟,分辨許久才在斷柱下找到一隻官靴。
他俯身推開斷柱扯動官靴,然而大火早将官靴和腿腳燒粘成一體,所以他輕輕一扯,便也把屍體扯了出來。
霎時,一股濃重的腐臭味撲面襲來。
幸有絹帕作擋。傅聲聞阖了阖眼,萬分嫌棄,抓住官靴直接将屍體丢進麻袋裡并飛快地系緊了袋口,動作幹脆利落,一氣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