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聲聞愈發看它不順眼,心底冒出一股火,非要挫其銳氣不可,于是道:“等上去之後咱們便将這刺猬烤了吧,我正好有些餓了!”
刺毛一僵,白刺猬立時縮成一團,小小的腦袋埋進柔軟的肚皮裡。
傅聲聞冷眼腹诽:賣乖!
沈寒枝斜睨傅聲聞,唇邊似笑非笑:“你胃口真不錯,竟還吃得下燔炙之食,看來是已經忘記魏關埔死後經曆了什……”
“别說了。”
“你對妖真是有很深的敵意啊,動辄便是殺之毀之,皮臉怪如此,蹒蹒亦如此。”沈寒枝輕輕撫弄白刺猬的刺毛,對傅聲聞說,“不過,蹒蹒是土财神,我不能由着你傷了它,否則會窮運纏身的。”
她幫蹒蹒脫困本是圖個吉利,人家好歹有土财神的名号,萬一今日施恩,來日它能保佑自己添幾分運氣,多掙些碎銀呢!
可見到傅聲聞對妖的厭惡這般根深蒂固,沈寒枝便也不敢再留蹒蹒待在身邊了,連忙托起手不遺餘力地将它丢到坑外。
白刺猬愣是在空中連打了三個轉兒才有墜落之勢,眼看着要摔在那塊頑石上了,緊要關頭白刺猬散出一團白煙化作一成年男子身形,單手撐住頑石以免受頭破血流之災。
直到雙腳穩穩踩在地上,白刺猬仍覺得天旋地轉五内翻騰,不适得很。他伸出手欲捂嘴幹嘔,倏忽驚覺自己的爪子變成了人手,五指修長、指如蔥根,而且方才被那女子一抛,自己吓得整個身軀都已化成了人形!實屬意外之喜!
蹒蹒急忙低頭檢視,雖然身體的某些部位仍有刺毛未能藏起,但總歸是成了人之形态,不枉費自己苦修多年……
他歡呼雀躍,豈料一張嘴竟是“吱吱”的叫,又覺得無語和洩氣,隻能自我安慰道:罷了,還是省省力氣暫且變回刺猬吧,不然此番模樣定會遭人驅打……唉。
于是白刺猬晃晃悠悠往坑口跑去,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小樹枝絆了一跤,跌在茅草堆上打個滾兒滾到了坑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後對坑内“吱吱”叫了兩聲,随後一溜煙兒消失于夜色中。
“呵!瞧它吓的!”傅聲聞不屑地瞥向坑口,環手于胸前神色倨傲地說,“我将來可是要當天下最厲害的人,比我師父還要厲害,所以才不會跟一隻白毛刺猬過不去。”
他借玩笑之言将内心真實想法訴諸于口,便是想看看沈寒枝作何反應,她若不信,他便放心了,畢竟這話任誰聽來都像是酒後狂言,信不得真。
但倘若沈寒枝又因此對他進行旁的試探或者打量,便說明她對他的身份仍心存疑窦,不信他隻是一個乞丐。傅聲聞暗诽,那樣的話自己需另想辦法消解其疑、得其信任,至于是何種辦法……或許同樣的話多說幾次,沈寒枝便會因嫌煩而不再多疑多慮了。
傅聲聞費心籌謀,殊不知沈寒枝一心琢磨着爬出坑的法子,全然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等了半晌未有回應,傅聲聞以為沈寒枝是格外沉得住氣,不禁對她另眼相看。他緩緩走到她的身邊,問:“你信不信我?”
“信你什麼?”
“信我能當天下至尊至強之人啊!”
沈寒枝瞧一眼天色,嗯,這個時辰是該發夢了。她十分理解地點點頭,順情說好話般笑應:“信信信,下一個官家便是你了。”言罷又往坑内的土牆上摸索去。
傅聲聞一愣,意識到沈寒枝是在敷衍自己,面無表情地橫到她身前,憑着自己高大的身軀将她視線完全擋住,然後鄭重其事地重申了一遍:“我沒騙你,我一定會成為至高無上之人的!”
“好好,至高無上的傅聲聞,你既然這麼厲害,能不能先想個法子讓咱倆上去?”沈寒枝沒耐心再哄人,繞到一旁繼續撫摸牆壁尋找落腳點,且邊看邊說,“此處土質松軟,承不住力,不可能攀爬上去……”
她柳眉微擰香腮輕鼓,模樣像極了得不着糖吃而顧自生悶氣的小孩。傅聲聞一時恍惚,内心漸生困擾:誰會相信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子會背負了多條人命并且殺人不眨眼的惡女呢?
正想着,坑口忽然接連落下好幾根樹枝,且每根都有手臂粗細,不偏不倚都砸在了傅聲聞身上。
傅聲聞擡頭瞪去,一眼瞧見坑邊露出來的那隻小腦袋,其頭頂還立着幾根白色小刺毛……
“又是你!”傅聲聞惱道,當即抓起一根粗樹枝扔回去。
白刺猬撲騰着小爪子躲開,下一刻卻又咬住那根粗樹枝将它丢回坑内。
傅聲聞這次雖沒被砸到,卻仍氣悶難纾,一把握住三四根樹枝欲一并朝坑口砸去,總有一根能砸傷那個刺猬妖!
“且慢!”沈寒枝出言阻攔,拾起一根樹枝插進土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傅聲聞看看手裡的樹枝,又看看坑口那個将伸未伸的白毛腦袋,神色變得複雜:此妖莫不是在救他們?
沈寒枝笑道:“它是在救我們,把樹枝插在土牆裡,便可踏之而出了。”
傅聲聞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即便如此,他依舊不喜歡妖。
沈寒枝把粗樹枝依次插進土牆,又把周圍的泥土盡可能拍打嚴實。她個子矮,高處的便叫傅聲聞擺弄,然後同他說:“你先上去。”
“不,你先。萬一你沒踩穩摔下來,我還可以接住你。”
“瞧不起誰呢,你才會掉下來……”沈寒枝輕輕嘀咕,而後踩住樹枝提氣一踏,跳躍幾步至高處後迅速将雙手抓進泥裡,稍作拉拽便安然回到了地面,緊接着沖坑内喊,“此法可行!傅聲聞,你快些上來吧!”
傅聲聞用同樣的法子踩在那些粗樹枝上,可她比沈寒枝身重太多,前腳剛沾着樹枝後腳樹枝便斷開了。好在他反應極快,眨眼間便調整好重心平穩落回坑底,不至于在沈寒枝面前丢了顔面。
“真讓你說着了。”傅聲聞朝坑外無奈道,“這些樹枝撐不住我的重量。”
“你等一下。”沈寒枝跑到大樹旁折下幾根藤條編成長繩,又把繩子一端丢回坑内,提醒傅聲聞,“系在腰上,綁緊些,我拉你上來。”
傅聲聞盯着粗糙的藤條繩,暗忖道:她如何解釋能憑一己之力将我拽上去?我聽了又該作何反應才不會引起懷疑……
隻聽上面傳來催促聲,他不及再想,俯下身子把藤條繩綁在腰間,後退半步應道:“好了。”
沈寒枝二話不說猛力一拽,與此同時傅聲聞借助牆上的粗樹枝作為支點輕踏攀越,轉眼便也從坑底脫身而出。
他卸下腰間的繩子丢在地上,看了看衣上沾染的灰土,眉心微蹙,擡手輕撣,貌似随意地說:“想不到你力氣還挺大的。”
沈寒枝笑而未言。傅聲聞想:看來她不打算同我解釋,也罷,來日方長,有朝一日我定會讓她心甘情願地把她心中的秘密如數說與我聽。
沈寒枝趁其出神之際,暗暗向蹒蹒打了個“走”的手勢。蹒蹒百般不舍,小眼睛滴溜一轉,立時鑽到幾片落葉下藏起來。
沈寒枝想到傅聲聞對妖成見頗深,沒上前撈出蹒蹒,隻催促說:“快些走吧,得在天亮前趕回義莊。”
“好。”
傅聲聞無心理會白刺猬何去何從,雙眼緊緊盯住沈寒枝,同她又往西走了多半裡地,來到了農戶家。
農戶夫婦早已睡下。傅聲聞輕手推開偏屋的門,與沈寒枝先後進屋。
茅屋逼仄且彌漫着一股朽木枯草的味道,引來飛蚊滿屋亂飛,另有不知名的嗜血小蟲在角落亂爬,呲呲嗡嗡的蟲叫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擾人。破舊木桌上擺着一盞将熄的油燈,火光明滅了無生氣,灰皮小鼠偷吃完最後一丁點兒燈油,如鬥勝将軍般發出“吱吱”叫聲,然後飛快地爬下燈台蹿入牆根小洞溜去……
傅聲聞背對沈寒枝,隐于光暗處的臉色十分難看,颦蹙雙眉,滿眼盡是嫌棄,忍不住想:來時匆忙,未曾注意此處環境這般惡劣,眼下一觀倒是不免生疑,我究竟是救了他,還是把他置于另一苦地之中了?
沈寒枝走到床前,伸手探向守城差役的鼻前,松了口氣道:“還好,還活着。”
“我騙農戶說他是我弟弟,是被人誣告毆打成這樣。農戶心善,幫他敷了止血的草藥。”傅聲聞瞥一眼那些傷口,歎道,“此人挨了那麼重的闆子,還有一口氣撐到現在,真是命硬。”
說話間,守城差役醒來。
“醒了?你叫什麼名字?”
傅聲聞直問其名,目光甚是咄咄逼人。沈寒枝打量過去,暗道一個乞丐居然會有如此殺伐之相,傅聲聞當真是愈發令人捉摸不透。
“在下……祝濱。”一說話便牽動傷口,祝濱疼得面目扭曲,又因久未飲水而口幹舌燥喉嚨生疼,艱難咽唾兩下後才又緩緩開口,“二位對在下……恩同再造!此恩,在下必、必當……以死相報!”
“死?那很容易。”沈寒枝把手搭在祝濱的天柱骨上,疏冷道,“隻要我在此處輕輕一掐,你便可報恩了。”
冰涼的指尖令祝濱身子一顫。他心口一陣惡寒,身體抖得愈發厲害,不知是傷勢複發還是被沈寒枝的話吓到了,牙齒打顫難以言語。
沈寒枝笑:“看來你并不想死。”
祝濱羞赧地低下了頭。
沈寒枝不再唬人,看了看祝濱幹裂的雙唇,說:“我去取些水來。”
趁她出門打水的工夫,傅聲聞面無表情地對祝濱說:“今後休要尋死覓活,我救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再輕易送死的。”語聲冷漠得令人不寒而栗。
祝濱微微點頭。傅聲聞又道:“待會兒她問你什麼你便老實交代什麼,若敢有半句虛言欺瞞于她……我既能救你,自然也能殺了你,明白嗎?”
“在下明白。”
祝濱嘴上答應,實則心裡既困惑又無奈:這一個兩個的究竟是要救我還是要殺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