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聲聞一番威脅,再次打量祝濱,輕睨其傷幽幽開口:“你這身子骨不從軍可惜了。”
祝濱怔愣片刻,沉下嘴角垂眸道:“我何嘗不想裹糧策馬從戎報國,可自古忠孝難兩全,家中老母年事已高,身邊不可無人侍奉,我又尚未娶妻,豈敢棄母而去?隻好留在骨阆郡當個小差役……”
即便這樣一份不起眼的差事,還是花費不少銀錢四處打點才争取來的,未曾想竟落得如此下場……祝濱黯然,自知此事上不得台面,便未言明。
沈寒枝端着陶碗進屋,指使傅聲聞給祝濱喂水。傅聲聞應聲行動,心裡卻不大樂意:祝濱滿身污髒腥臭難聞,血漬浸得到處都是,自己剛理淨的衣裳,這下又要弄髒了。
可到底要做給沈寒枝看。
傅聲聞屏氣來到床前,用勺子舀出一點水小心地喂給祝濱喝,喂兩口停一下,等其喘勻了氣兒才繼續,以免嗆着。
沈寒枝找了一圈沒有找到紙筆,便猜這家農戶并不識字。她回到床邊,從祝濱那身破爛衣裳上撕下布條,又尋來一截柴杈借着油燈過火燒後立即吹熄,用杈尖處的黑炭在布上寫下“救人”二字,末了,她拿出最後一瓶青蚨子蟲血并将它灑在布條上。
傅聲聞自始至終暗中關注沈寒枝的一舉一動,可惜屋内幽暗不明,他看不清布條上寫的内容,隻待她灑完血才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沈寒枝把布條放在床頭顯眼處,又把從帶來的湯水倒在碗中一并放好,同祝濱說:“天亮之後自會有人來為你診治。我帶了一點湯水,你喝下,補充些體力。”
傅聲聞被她無視,有些不滿地撇了撇嘴。
“多謝……”
祝濱看出他二人無意坑害自己,再次言語謝過,卻因心情沉重而無半分胃口,垂頭喪氣地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沈寒枝擺手說:“你先别急着謝。我有幾句話問你,你如實道來,屆時自有你報恩之機。”
“姑娘請講。”
祝濱雖是同沈寒枝說話,眼睛卻瞟向傅聲聞。
“你放王恩富出城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至于被毒打成這副模樣。”
“那日我依照規矩查驗王家人出城的車馬,車上隻有王老爺子和車夫,并無旁人,且其随身所帶的東西中亦無當朝禁品。王老爺子自稱去鄰郡的親戚家報喪信兒,半日便回來,還給我看了公驗,确為官府所發無誤。我念他喪子之痛,見其神色哀然,便信他所言将他放出了城,僅此而已!可誰知道後來我竟因此事被綁去郡廨挨了二十闆子,還被丢進亂葬崗險些喪命……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何處啊!”
沈寒枝想:如此聽來,祝濱恪守軌則确無錯處,一切皆為魏關埔同僚佐蓄謀,拉祝濱當替罪羊罷了。
她尚未開口,傅聲聞便直言點明:“于官者而言,你錯在明知王恩富喪子一案久懸不決,卻仍将他放去了州上,任由其在州牧面前盡毀太守的顔面,緻使太守官威受損、仕途蹇滞……”
話未說完便被祝濱截口打斷。
祝濱一力辯駁:“可王恩富不說我又怎麼知道他要去州上申冤叫屈?!況且此前也沒人告訴我,遇見王家人出城務必要将其攔下啊!”
“這些話有哪一句是可以明說的?”
傅聲聞悠然反問,沈寒枝所想與他不謀而合。
祝濱啞然半晌,喟歎一聲:“即便我真有過失,也當交由衙門過堂會審,豈輪得到魏關埔以私刑判處?即便他是太守,也不可目無王法啊!咳……”他滿腔憤懑難以平息,喘着粗氣使出全力沖地上狠啐一口,又怒罵道,“呸!魏關埔這個天殺的……”
“他已經死了。”
“什麼!死了?”祝濱駭然瞠目,俯身撐臂欲從床上爬起來。這一刻他渾然忘了滿身的傷,亦感知不到傷口帶來的痛楚,隻死死地盯住說這話的傅聲聞,萬分迫切地同其求證,“你說的是骨阆郡太守魏關埔嗎?是他死了嗎?”
“是他。”
“當真!”
傅聲聞并無耐心一再回應,敷衍了事地哼了一聲。
祝濱挺直上身,心口突如擂鼓般猛烈跳動,高舉右拳重重捶在冷硬的床闆上,痛快狂笑:“報應啊!報應!老天有眼,終叫那厮不得好死!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啊!哈哈哈——”随後倏又像是被人抽走全身力氣一樣重新趴了回去,四肢癱軟,猶如浮岸之魚大口喘息,久久不能平複。
傅聲聞不明白有何好笑,說到底不過是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太守,倘若哪天這世上的貪官污吏都死絕了,方才值得一慶。
誠然他也明白,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
祝濱咳得厲害,顫抖着手去抓那碗湯水,沈寒枝欲上前幫忙,卻被祝濱婉拒。
“多謝姑娘好意,我自己可以。”
許是魏關埔的死訊帶來了莫大鼓舞,祝濱氣色都顯得好了。他緊緊摳住碗沿,顫顫巍巍地把碗遞到嘴邊,用力仰起脖子咽下幾口偏涼無味的湯水,随後“咚”一聲放下陶碗,眼中盈起晶瑩的淚珠,竭力扭過身子高擡雙手,面朝沈傅二人莊重地行了一禮。
姿勢不甚雅觀,但敬意十足。
傅聲聞猜測:祝濱這般恨魏關埔,若知道方才所用正是魏宅吃食,怕不是要都吐出來?他不忍細想那場面,直泛惡心,急忙轉頭去看沈寒枝——玉貌花容,隻消一眼便可令心頭萦繞清逸翛然之感,果真舒暢許多。
然須臾間,他便又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去盯那盞油燈,有些暗悔所穿非寬袖長衫,無法揮熄這火光,竟縱得小小火苗燒得屋内這般熱……
傅聲聞當即止住所思,默不作聲地往門口挪動兩步,任由外邊鑽進來微涼夜風襲面,逐漸冷靜下來。
身後,祝濱問道:“二位可知,魏關埔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燭台傾倒點燃了簾幔,引發大火,他被困在書房裡沒能逃脫,死後屍身面目全非不成人樣。”沈寒枝言簡意赅,“大抵天意如此,劫數難逃。”
天意?呵。傅聲聞不禁冷笑。
祝濱不住地點頭,表情非哭非笑甚是詭異,口中不停念叨:“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沈寒枝不再理會祝濱的自說自話,轉而去收拾雜亂的屋子,待祝濱情緒稍微平穩下來了,她才道:“等新太守上任,你便可回骨阆郡講明此事原委,洗清冤屈,重理舊業,但在那之前,你還是先在此養好身子要緊。醫者應已在趕來的路上了,他叫莫策,是我朋友,醫術十分高超,你有任何不适都能直接同他講,他定會盡全力醫治你。”說着又從荷包裡拿出一些銀子,妥帖安放在木床内側祝濱伸手能夠到的地方,“天色不早了,我們要先回去,過幾日得了閑再來看你。”
祝濱急忙攔道:“姑娘且慢!在下還有兩件事想問。”
“你說。”
“我與姑娘還有這位公子素昧平生,你們為何救我?”
沈寒枝看一眼傅聲聞,道:“路見不平。”
傅聲聞聳了聳肩,沒有反駁。
祝濱又問:“那,姑娘方才所說報恩機會,是指何事?”
沈寒枝想了想,故作高深地留下一句“他日自會知曉”,便與傅聲聞一同離開了。
回程時行至半途,傅聲聞問她:“你想讓祝濱怎麼報這救命之恩?”
沈寒枝如實道:“沒想好。”
“嗯?那你剛才和他說……”
“人情先欠着,不怕沒有還的時候。”
沈寒枝專注于行路目不斜視。傅聲聞睇睨一眼,她個頭雖小,步子卻倒騰得快,若非自己已經知曉她殺人不眨眼,還真會被她無意間表露出的可親模樣給迷惑住。
“說的也是。”傅聲聞颔首輕笑,心緒微斂,又行一段路後提起另一事,“對了,你方才還說祝濱可向新任太守申訴冤屈且重返衙門,此事,你恐怕要失望了。”
沈寒枝腳下一頓,停在原地看向傅聲聞:“什麼意思?”
傅聲聞斟酌道:“骨阆郡的新任太守十有八九是樾州的驿丞,譚德伍。”
“驿丞?”沈寒枝驚道,“一介驿丞怎能直任郡太守,這不合規矩!”
“規矩是給平民百姓立的,七貴三公強宗右姓,哪一家守了規矩了?”傅聲聞嗤之以鼻,搖頭歎氣,“真不明白那樾州州牧怎麼想的,非但不及時将太守死訊報至京中,反倒擅作主張,命區區驿丞來此斷案,簡直太不把吾朝官律放在眼裡了,不成體統!”
沈寒枝緊抿雙唇作沉思貌,過了一會兒問傅聲聞如何知曉這些事。
傅聲聞便将醉春華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與沈寒枝聽,最後勸道:“也不必太過緊張,官場局勢變幻無常,往往不到最後一刻便沒個定數。我同你講的僅是我所見所聞,骨阆郡太守一職最終由誰來任,尚未敲定。”
沈寒枝柔聲谑笑:“倒不是緊張,而是……”而是覺得若再來一個魏關埔那樣的,她還要費力除之,實在麻煩。
多說無益,是以她未把話說全。
傅聲聞卻瞧出來她的心思,默然笑笑亦未多言,隻于心中暗忖:她還真打算來一個殺一個嗎?
“也罷,消息被按下也好,否則麻煩的便是咱們了。”傅聲聞語調輕快,說完朝沈寒枝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