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聲聞進屋後環視一圈,邊看邊問:“沈姑娘可曾來過?”
祝濱奇怪:“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傅聲聞借口道:“我與她雖同在譚宅,但被派了不同的活計,這幾日各自忙碌,見面不多。”
“原來如此。那麼想必沈姑娘是忙得很,自上回一别,我便沒再與她見面了。希望她一切都好。”
傅聲聞沉吟不應,面色愈發凝重。祝濱見狀,不自覺擰起眉心:“怎麼,她出事了?”
傅聲聞瞟去一眼,故作猶豫道:“她無事,而是……”
“是給我治病的莫大夫有事?”
傅聲聞先點頭後搖頭,弄得祝濱愈發糊塗。
“傅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是令堂。莫大夫此前找來,說是令堂苗氏今日過世了。”
祝濱大駭,一時失神歪了身子往後摔去。
傅聲聞眼疾手快把人扶住:“祝濱!”
“我……此事是真的嗎?”祝濱兩眼無神,口中不停呢喃,“我、我要見我娘……”
傅聲聞扶人坐到床側,歎了一口氣,勸:“莫大夫将令堂安置在家中,還未下葬,隻待你回去操辦後事。”
“我現在去!現在便去!”
祝濱說着推開傅聲聞便往外沖。
傅聲聞從沈寒枝給的包裹裡拿出些許銀錢放在正屋窗台,然後牽走了農戶家裡的兩匹馬,同祝濱策馬飛奔回到祝家。
祝濱見到母親遺身,悔不當初,跪地泣血,哭喊着:“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娘!兒子不孝啊!”
傅聲聞立身其後,眉眼疏冷,旁觀不語。他的娘親早不知何時離世,他自幼隻見過寫有娘親姓氏的冰冷墓碑,所以對于這種母子情深的戲碼,他内心毫無觸動,甚至隐有一絲恨意……
傅聲聞斂住心緒,平靜地開口:“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祝濱,你今後有何打算?”
“我要去找莫大夫!我要問問他,我娘因何而死!”
“他倒是提起過,說是令堂年邁,身子骨羸弱,許是暴病難醫……”
話沒說完,祝濱便極力否認:“不可能!我娘隻是眼睛有些不好,并無他疾!怎可能突然暴病而亡!”
此話印證了傅聲聞的猜測。他颔首以應,思索道:“是啊,我想着那莫大夫說話時神色緊張,也覺事有隐情。”
祝濱眼神突然淩厲,狠狠攥住拳頭,咬牙低呵:“我要查明真相!”
“或許,我可以幫你。”傅聲聞循循善誘道,“我在骨阆郡新任太守家做工,近水樓台,查明此事方便些。但有一點,你不能出現。”
“為何!她是我娘!難道我還不能光明正大的替她尋回公道嗎!”祝濱急道。
傅聲聞理解其情緒激動,安慰兩句後細細講明緣由:“一來不少衙差都知道你被魏關埔處以私刑已經死在了亂葬崗,你的戶帖想必也被官府抹消了,倘若你重新出現在衆人視線中,難保不會另生事端招惹災禍。二來,公道若真的那麼容易尋回,你便也不會受傷,更不會發生眼前的情形了,你說是吧?”
祝濱啞口無言,半晌,點頭默許。
傅聲聞又趁熱打鐵:“我記得你曾說你想從戎報國,待了卻此事,何不遂行己志以成大業?”
喪母之痛尚未緩過,哪有心思琢磨旁的事?祝濱心緒複雜,搖了搖頭,怅然低語:“我……我沒想那麼多。”
但不得不承認,此言猶如一枚銀鈎,鈎得祝濱心頭既痛又癢。
植念于心,勿急圖之。傅聲聞先是輕拍祝濱的肩以作安撫,然後掏出銀子塞到祝濱手裡,關切道:“好好操辦後事。”
祝濱咽下淚水,反握住傅聲聞的手,幾次張嘴終于哽咽地吐出兩個字:“多謝!”
“時辰已晚,我需得趕回譚宅,他日再另尋時機來找你。”傅聲聞離開前特意叮囑祝濱,“你出門在外切記低調行事,莫叫旁人看到你的相貌,處理好令堂後事,便待在家中不要出去了。”
“好!”
祝濱甚是感動,趁着晨曦微露街巷人稀之時前去冥店置辦安葬所需,趕在正午前匆匆辦完了喪事。他站在堂屋門口,眼前是半寸庭院,身後是陋室一間,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隻覺恍若隔世一般身心俱疲,無語凝噎。突然,他眼皮子一沉,竟直直往後栽去昏聩而倒……
鹭娘一日未歸,馮騁沒去郡廨,連那隻犀角也不知所蹤了,譚太守因此氣急敗壞地在宅子裡好一通折騰,傅聲聞直至黃昏時分才騰出工夫再次現身祝家。
見祝濱安卧于床正在酣眠,他沒好打擾,留了些吃食便走了。熟料一回到譚宅,他又被譚太守叫去問話。
傅聲聞觀其神色,心道幸好自己提前想了借口,便說沈寒枝回普濟院取戶帖,一來一回要好幾日,這才遮掩過去,否則要是把譚宅的種種怪事懷疑到她頭上,更為棘手。
譚太守心情煩悶,忍不住同傅聲聞多抱怨了兩句:“那姓馮的真不牢靠,竟一聲不吭地消失了!連帶着那尊……罷了,這如今主修官空缺,還有誰能像那姓馮的一樣對郡事了若指掌,可堪修志啊?”不及旁人應聲,他又惡狠狠地啐,“呸!這狗東西,連死都死的不是時候!呸呸呸!”
傅聲聞早有妙計,緩緩進言:“在下有一愚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譚太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沒辦法,眼下隻有死馬當活馬醫。
“大人何不親自去轄屬縣邑走一遭。一則為體察民情了解郡事,施善政以悅百姓,赢得人心贊譽。二則通過此舉表明自己與前任太守處事不同,更便于今後在轄域内順暢施行朝廷政令。至于三則麼……”傅聲聞傾了傾身子,低聲道,“各縣邑求任主修官者衆多,大人不妨趁此機會廣開才路,另擇能人。”
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可不知怎的鑽到譚太守耳朵裡便變了味兒。
廣開财路?廣開……
财路?!
妙計啊!譚德伍心中拍案叫絕,面上卻不動聲色,竭力保持沉穩道:“也罷,修志的事已報州上,州牧大人正靜候佳音。若此事辦得漂亮便可叫諸郡效仿,甚至其他州部一同行之,再接着傳至京中博得官家龍顔大悅,更是光耀顯赫……如此說來,确不宜再耽擱下去了。”他瞧了一眼傅聲聞,思忖着說,“本官方才上任,手邊暫無可用之人,你倒還算機靈,巡察縣邑的事便交由你去辦吧。隻一點,要快!必須在樾州諸郡中拔得頭籌!”
正中下懷。
傅聲聞笑意舒朗,得了手令便忙去安排,告知郡廨的衙差們自今起入夜不閉城東小門,名義上是運送太守巡察所需的物品,實則是他自己另有要用。
晚些再至祝家,祝濱依舊在睡,桌上的吃食半點未動。
傅聲聞覺察不對,疾步走到床邊仔細探看,果然,祝濱并非睡着,而是中了迷香。
何人所為!他心中一驚,以為是沈寒枝來過,可裡外檢查一番發現并不大像。忽然,他嗅到一絲幽微香氣,有些熟悉,細一思量發覺竟是湢杅軒裡鳳燈燈油的味道。
湢杅軒乃妖開設,莫非來者是妖?亦或是,莫策?傅聲聞不由得警惕,來時匆忙未帶趁手之物,若此刻真蹦出個什麼妖的,自己赤手空拳未必敵得過……他連忙吹熄火光并潑去燈油,又以燈台作為防身武器比在身前,等了半晌,屋子内外皆無異動。
因燈火斷燃迷香散盡,祝濱悠悠轉醒,捂着昏脹的頭緩緩坐起,疑惑道:“天黑了?我怎麼睡了這麼久……”
傅聲聞矍然收手,未吐實情,隻道祝濱是突遭巨變心疲力瘁,故而睡得久了點。
祝濱未多慮,見周遭一片漆黑,又問:“公子為何不點燈?”
燈油不可再燃,傅聲聞便問祝濱家中是否還有其它燈燭。
祝濱摸黑翻找一陣,在櫃子裡層找到了兩根用布包好的新燭,捧在掌心走到傅聲聞面前,哀歎:“這是我娘上月新做的,說讓我夜值時點它,便不怕看不清路了。”
蠟燭價貴,尋常百姓鮮少用之,多以燈油代替,祝濱翻出的這兩根不知是苗氏攢了多久積蓄才購得原料制成的。
傅聲聞默不作聲地拿過其中一根,頓覺手上沉甸甸的似有千斤之重,心底波瀾微伏。
“我問了幾個譚宅小厮,他們都說不大清楚令堂的事。明日我便再跑一趟衙門,看能不能打聽出什麼線索。隻不過查明真相非一日之功,事情水落石出前,你怕是要一直隐居于此,說來也是虛擲光陰……”傅聲聞拿出火折子點燃蠟燭并将其立在燈台上,屋内頓時明亮起來。他望着搖曳的燭光,語氣淡然,輕歎一句,“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祝濱聞之,面色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