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聲聞捧着那隻寫滿虛僞之文的竹簡走出房間,看見客棧老闆正點頭哈腰地站在譚德伍身側并往其手裡塞去一隻油紙包,那做派與譚德伍當初賄賂州牧時别無二緻,甚至更卑微。
他自知不便上前,便在旁看起了戲。
譚德伍沒接紙包,慢悠悠地開口:“你這一桌子飯菜多少錢,本官……”
“哪能讓大人破費啊!”客棧老闆急道,“大人纡尊降貴光顧鄙店已是對鄙店的照拂啦!這,草民一點點心意,還望大人笑納。”
“哎呦你說,這,怎麼好意思呢!哪有連吃帶拿的道理呀?”
話雖如此,譚德伍卻滿臉得意之色,意有所指地朝馬車方向擺了擺手。
客棧老闆當即會意,跑到馬車旁把油紙包順着車窗小心放進車内。
傅聲聞冷眼旁觀,等二人虛與委蛇結束,才上前遞去竹簡。
譚德伍微微擡起下巴示意将竹簡攤開示人,粗掃一眼,指指點點地說:“這裡再多加兩句,譬如,本官對百姓好,深受百姓愛戴,百姓因此也對本官好,發自肺腑地擁護本官……”許是發覺自己詞不達意難以成文,他忙又轉移話題,向客棧老闆求證般問,“本官說的可有道理?”
客棧老闆哪敢否認,忙不疊點頭應和:“是是是!大人說的極是!方才大人還關心了草民開店是否辛苦、度日是否艱難,還有……對,大人還問了很多小人家裡的情況,當真是體察民情愛民如子……”
傅聲聞抿唇颔首,默不作聲地提筆修改。無人注意之時,他眼神浮起幾分戲谑和諷笑審視這間客棧,心中萌生一計。
酒足飯飽困勁襲來,譚德伍在客棧老闆的領路下,打着哈欠走進天字一号房小憩。客棧老闆還親自燃香點燭使得房間裡光線昏暗,極易入眠。直至天色将暮,這位太守才悠悠醒來。
車隊慢吞吞出發,行不到半裡地,忽聽客棧方向傳出一陣高聲呼救。譚德伍一驚,喝令停車,掀開簾子回身探望,隻見那間客棧冒出火光和滾滾黑煙,一時間竟令昏暗天色亮如白晝。
“怎麼回事?”譚德伍略略瞠目,嘀咕一句,突然急切地同車夫揮手叱呵,“快快快!快走,快走啊!”
車隊複而行進,唯傅聲聞立身原地。他盯着被火燒毀的客棧,眼底透出一抹玩味,而後視線微收,見快腳徐神色匆匆地混入隊尾朝自己走來。
快腳徐停在身側,低聲道:“在下已按您的吩咐打翻了天字一号房的燭火。”
傅聲聞對快腳徐所言不置一詞回應,擡步跟上隊伍,抱臂而行不緊不慢。
不多時,身後傳來呼喊聲:“太守大人!大人啊!咳咳……請停一停!幫草民……咳!救救草民吧——”
客棧老闆踉跄跑來,滿身滿臉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迹,每說一句便要重咳兩下以作緩解。眼見車隊沒有停的意思反倒越走越快,他心一橫,憋着一口氣使出全部力氣沖過去撲身至馬車前,終于成功地攔住了太守的去路。
譚德伍躲在車内抱怨嘟哝:“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斜眼看到座上放的那隻油紙包,眉心一沉,理理衣裳,隔着車簾明知故問,“來者何人?”
客棧老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來到車窗下,死死抱住車輪并同太守哭訴道:“大人!您離開沒多久小店便着火了!草民趕緊帶人撲救,可火太大了,根本澆不滅啊!大人!大人,草民懇請您,求您讓這些衙差幫草民滅一滅火吧!草民全部家當隻有這間客棧啊!太守大人!求您了——”
譚德伍隻嫌其煩,并無其他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嚴厲地呵道:“衙差豈是供你差遣的!”
客棧老闆登時愣住。譚德伍又道:“衙差乃官府之人,還要随本官一同去縣邑巡察,你客棧着火,應當去通知潛火署的人來滅火,各行其職才是。”
“可潛火署在郡内啊!草民去了再回,客棧怕是早已被大火燒得什麼都不剩了!”客棧老闆不死心,扒住車輪欲往窗内探身,卻被兩名衙差左右拽住了手往後帶去,隻能大喊,“大人!太守大人!草民剛才如何待您,您現在又怎可以見死不救?!您可是太守啊!”
一聽這話,譚德伍當即惱了,張口欲罵卻又竭力忍住,吐了吐氣,說:“爾等切切之情本官自是感念,然事有規矩不可逾越,你還是趕快去找潛火署吧!另外,本官看你忙了一整天,想必還沒工夫好好吃口東西吧?”說着把那隻油紙包從窗簾縫隙裡丢了出來,“喏,這隻雞,還給你!”
客棧老闆怔怔盯着地上的油紙包,張着嘴再說不出一句話。
車裡的人又吐出一句嫌棄之言:“哼,本官又不是黃鼠狼!”
聲音不大,可對客棧老闆來說已如五雷轟頂。
倆衙差一甩手,客棧老闆頓時跌伏在地,面如焦土口呆木鈍,整個人像癡兒一樣沒了心智。
車隊終究遠去了,逃也似的,根本沒人在意有人并不在隊伍中。
傅聲聞走到客棧老闆身邊,目光深沉地望着車隊方向,輕聲感歎:“我竟不知,太守是如此守矩之人。”
客棧老闆身子一抖,蒼白雙唇不停翕動,仿佛想要說些什麼。這時,客棧雜役跑了過來,一下子跪撲到老闆身邊,兩手緊攥住老闆的衣袖,一邊使勁搖晃一邊哭訴:“老闆!客棧!客棧沒了……”
客棧老闆猛然一震,瞬間回過神,質問雜役:“沒了?什麼叫沒了!你告訴我怎麼可能沒了!”
雜役被吓得不輕,松開手顫巍巍往後退去,哆嗦道:“那、那火……大火把客棧燒得什麼都不剩了……”
客棧老闆渾身抖不停,兩手握拳又怒又悔地狠狠砸在地面,幾次開口想罵個痛快,卻因心緒激動而難以吐出一個字,隻能一味“啊啊”的喊叫發洩,扭曲變調的聲音在郊野間顯得格外凄厲可怖。
見此情狀,連放火的快腳徐都不禁心懷恻隐,想要安慰老闆兩句,但轉頭瞧見傅聲聞無動于衷,他便咽回了想說的話。
傅聲聞早知如此,寬慰客棧老闆道:“十谒朱門九不開,看開些吧。”卻是輕描淡寫,怎麼聽都更像是風涼話。
客棧老闆哭聲更烈,怨天不公般泣呵:“怎會如此啊!我、我明白現如今當官沒有不貪的,這、我都明白!可我以為,新太守隻是貪一點财,沒想到竟這般鐵石心腸見死不救!還什麼百姓父母官?我呸!王八羔子喪盡天良啊——”
傅聲聞無視客棧老闆的哭天搶地,徑直往車隊方向走去。他察覺到身旁的快腳徐欲言又止,便問道:“你想幫他?”
快腳徐低了低頭,沒有否認。
“你幫得了他一個人,幫得了所有同他一樣的人嗎?”
抱薪救火,揚湯止沸,徒勞無功,若想杜絕類似之事屢屢發生,必須解決根源問題,而在那之前确不宜另生事端。快腳徐心知肚明,點頭應道:“在下明白。”
“明白便好。過兩日你來郡上找我,把一份東西帶回京中交給國師,順便将客棧老闆帶到稽查司,引其為今日之事鳴冤。現下你去盯着客棧老闆,勿讓其尋了短見……”傅聲聞掃一眼快腳徐,又歎,“罷了,你想幫便幫吧,隻是不要幫太多,尤其不可助其重建客棧。”
“可是,殿下,那人唯以客棧謀生……”
“呵,你都幫他重新開客棧了,他還會随你去京中告狀嗎?”傅聲聞冷笑,“人啊,隻有被逼到絕路才知道反抗,否則哪怕還有半條退路,便都會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後,他輕飄飄留下一句“保人餓不死便是”,便不再理會快腳徐,闊步混進車隊末尾。
巡察隊伍來到比周縣内。縣令恭候多時,一見太守立刻請其入縣衙大堂并将準備好的各類公文鋪陳開來。譚德伍站在桌案前招手叫來随隊的畫師,同其叮囑兩句,而後随手拿過以卷竹帛,假模假式地翻看起來。
縣令不明所以,亦不敢多問。隻見畫師拿出紙筆飛快描摹起來,不過片刻便勾勒出人的形态。縣令悄悄湊近,定睛一看,紙上所畫正是太守。
“好了沒有?”譚德伍不耐煩地問。
畫師忙答:“回大人,小人已勾出輪廓,餘下部分且由小人今夜細細描繪,大人無需在此等候。明日一早,小人再把成畫拿給大人過目,大人覺得如何?”
譚德伍懶得再做樣子,便把竹帛丢給縣令,邁着四方步往衙署内宅去了。
縣令捧着竹帛一頭霧水,本想找人問問眼下什麼情況,結果旁人都跟随太守匆匆離去,無一理會自己。很快,大堂内隻剩傅聲聞一人。
縣令打量他衣着樸素,不像高官在身的樣子,便鬥膽上前好聲詢問:“請問,這……太守可是對我等準備的公文不滿意?”
傅聲聞拍拍其肩,語氣見怪不怪:“沒有,縣令多心了。縣令今日辛苦,明日太守巡視縣内,請問縣令是否已預備好了車道?”
“都已安排妥當。今日有一位小官人先來過了,定下路線,便是從本縣西邊碼頭沿河而行,途徑北邊市集,請太守一觀本縣商貿之繁華,再繞至縣東出城,如此既可以避開義莊,亦便于出城後直接前往泗水縣。”
“如此說來是備了船?”
“是,每月初九乃本縣開市之日,街面人多,怕是不好行車。恰好縣内有一條河,我便提前安排了船隻,請太守乘船通行。”
傅聲聞皺了皺眉,故作愁苦地嘟哝:“這可難辦了。”
縣令心頭一緊,忙詢問緣由。傅聲聞壓低聲音胡謅道:“太守不喜乘船,他暈呀。”
“竟有此事?”縣令着急道,“可,白日來的那位小官人并未提到太守暈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