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太守屢次私扣赈災糧款時,我同郎君一樣以行動表達反抗與不滿。彼時,我向朝廷書狀彈劾、在州衙長跽抗議,跑去郡廨擊鳴冤鼓求一個說法,試圖拿回本屬于縣邑的錢和糧……結果如何?那厮派人到縣内惡意攔截商客,糾集無賴把百姓的日子攪得天翻地覆,種種手段可謂龌龊至極。一次兩次尚能應對,可日日如此、月月如此,百姓們便不敢反抗了,反倒遷怒于我,指責我橫生事端……”金慕葉語氣淡漠,字字句句仿佛皆與己無關,“郎君今日所見,乃我任縣令以來常遇之事,郎君隻遇見一次便氣憤不平,我非木人,豈會無感于心?若身無官職,我自可獨善其身,或像郎君這般算計無良狗官。可我不是,至少當下我仍為縣令,行事須以百姓利益為首,絕非一己喜惡。倘若我依舊固執己見,隻顧追求自己心中公正而使百姓遭殃,那我便是再一次變成了百姓的罪人……我不願,也不能再貿然行事。如今魏關埔死了,百姓的好日子才過兩天,我便與那些官維持表面和平,相安無事罷了。”
傅聲聞沉吟半晌,道:“縣令定能明白此非長久之計。”
“明白,但我更明白何為蚍蜉撼樹,自不量力。”金慕葉冷語冰人,摻雜些許自嘲自諷之意說,“我自知修立商律其事維艱,今向太守傾訴僅是因為内心深處仍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如今看來還是癡人說夢了。”
“京中氏族豢養蝨官,肆奸植黨,以緻地方官員權力過大隻手遮天,對上極盡谄媚,對下盤剝不斷。縣令與其寄希望于他人,何不破釜沉舟,取而代之?”
“哈哈哈!郎君真會說笑!”金慕葉大笑兩聲,笑容盡顯苦澀與無奈,解釋道,“郎君也說了,但凡手中有點權力的地方官,哪個不是背靠氏族?我孑然一身,更有自知之明,做個縣官兒怕已是到頭兒啦!”
傅聲聞半是安慰半是試探道:“倒也不必太過失望,千裡馬尚需伯樂賞識。縣令身懷才德胸襟坦蕩,可曾想過許是自己呆錯了地方,拳腳不得施展?若有機會入京謀差……”
“我本是從京中而來的谪官。”
聞言,傅聲聞一愣,繼而警覺起來:京中?難不成是國師的人?他銳利的目光緊盯金慕葉,仔細打量卻覺得其與孫絮微、快腳徐都不同,身上毫無殺伐之氣,言行亦不顯陰狠毒辣,确乎隻像是一個欲當好官卻被挫敗、壯志未酬而心灰意冷之人。
“敢問縣令在京時司以何職?”
“不值一提。”被問及往昔,金慕葉非但沒有驕矜自傲,目光中反而泛起鄙夷,昂首遙望京中方向嗤鼻道,“京中又如何?換個地方與虎謀皮罷了,官官相護蛇鼠一窩……呵,我權當自己是虎口脫險,離開了才是幸事一樁。”
傅聲聞沒點破這話裡的逃避意味,進一步試探問道:“先前吾朝邊境戰敗,官家因此貶黜了不少官員,莫非,縣令身涉其中?”
金慕葉不答反問:“郎君問我諸多事情,我亦想問郎君一事,如若郎君坦誠相待,我必與君赤心共叙。”
傅聲聞大抵猜出金慕葉要問什麼:“縣令請講。”
“郎君究竟何許人也?”
“和縣令一樣看那些狗官不順眼的人。”
傅聲聞不會輕易将自己的身份告訴旁人,便搬出早準備好的說辭敷衍。他知道金慕葉不會買賬,但眼下沈寒枝還在骨阆郡,他日若是提攜金慕葉升任太守,二人保不齊會見面,萬一兩相對校緻使自己身份暴露,先前一切籌謀便都前功盡棄了……所以此刻不論對方信不信,他都隻能這樣回答。
金慕葉搖頭失笑:“看來郎君仍有顧忌。也罷,人活一世能推心置腹的人少之又少。郎君不願直言,我可以理解,隻是再多的我也沒什麼好說了。還望今後郎君若再來比周縣,切勿再行今日之事。”他眼神一低落在傅聲聞手中的竹帛上,“看來郎君找太守還有要事,便不打擾了,告辭。”
真是清高。傅聲聞望着金慕葉的背影心中暗歎,随後來到太守屋前敲響了門。
開門的是那位美姬。她襦裙不整香腮绯紅,原本精緻的妝容盡被薄汗污了去,勾人眼神落在傅聲聞臉上,同時伸出纖纖玉手輕輕劃弄他的胸膛,明目張膽地挑逗道:“人還睡着呢。”
“好,我晚些時候再來。”
傅聲聞面不改色地擡步後退。美姬見狀立刻用指尖勾住他的腰帶,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吐着氣說:“我幫郎君叫醒便是。畢竟,郎君給了銀子,總不好叫你久等。”
确是傅聲聞暗中從花樓雇了美姬到驿站伺候,為的是吸引太守注意,給自己留出足夠的時辰完成竹帛。
但事可做,卻不可說。傅聲聞斜睨美姬,寒聲笑勸:“錢财一事,最怕有命掙,沒命花。”
他雖是在笑,可那笑裡透出的陰冷和警告屬實令人膽寒。
美姬不禁驚顫,噤聲收手,跑去床邊喚醒了太守。
譚德伍被人吵醒,心頭小有怨氣,但見眼前的是美人,氣便少了幾許。待更衣完畢,他遣了美姬,坐到桌前接過傅聲聞遞來的竹帛仔細審閱,越看眉頭越緊,最後不滿地啧道:“你還是不明白,怎能寫縣令提出的治商之舉是對的呢?應當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的才對!哪怕事情真的占理,也隻能寥寥兩句一筆帶過,甚至一字不提,哪能像你這般費如此多筆墨詳述啊!重點麼,當是要揪住錯誤之處狠狠地說、濃墨重彩地說!或者幹脆弄些子虛烏有的假錯之處……總之,要留給上位者批改點評的餘地,證明唯有上位者的決策才是正确的。不然表現得這些下官說的都對,豈非佐證了京中的上位之官都是錯的、都是無用的啦?這種郡志若被上位之官看見,那我……咳,那,地方官員的官位豈不難保?”
傅聲聞原本沒将這份假言竹帛放在心上,但見識了譚徳伍這番巧言令色,還是忍不住心生惱意,有那麼一瞬間真是動了除之而後快的念頭,心想眼下再無第三人,自己完全可以從香囊裡取出一粒毒丸殺死譚德伍,再嫁禍給美姬……反正,總有辦法解決破綻!
“拿筆墨來。”
譚德伍一聲呵令,傅聲聞頓時尋回理智——飲鸩止渴不可取!
他斂平心緒,應了一聲便轉身去備筆墨,然後站在譚德伍身旁冷眼睨其在竹帛上勾畫批改,卻是詞難達意、極不通順,竟還有兩處錯字……傅聲聞暗诽:殺這種人簡直是髒了自己的手!
譚德伍龇牙咧嘴半天沒憋出一句完整的話,眼角瞥見傅聲聞在看,硬是繼續裝模作樣地垂筆深思,弄得原本幹淨工整的竹帛全是墨點子,髒兮兮的慘不忍睹。
傅聲聞不打算為其圓場,耐心恭候在側,眼底輕浮蔑笑。
譚德伍又随意劃拉了兩下,終肯放下筆,幹咳道:“便如此罷。”
傅聲聞拿起竹帛定睛一瞧,果然,盡是廢話。
“莫看了!趕緊去謄改,半個時辰後出發去泗水縣!”
“是。”
傅聲聞答應得很好,實則對竹帛一字未改,甚至不等墨迹變幹便将它緊緊卷起。
這卷竹帛,他另有妙用。
車隊來到泗水縣時夜色已濃,譚德伍舟車勞頓,戲也懶得做了,一到官邸便直入卧房就寝,還特意囑咐旁人莫要打擾,有任何事都第二天再說,他須得好好睡一宿。
傅聲聞趁四下無人來到馬廄,把真言竹帛藏進石槽并用幹草掩好,待翌日清晨再來,竹帛已被孫絮微取走了。
泗水縣以農事興,雖不似比周縣那般繁榮富庶,百姓猶可衣食無憂、安居樂業。隻是此地民風過于質樸,縣令更是不甚明了官場之道,僅用糙米粗食待人,譚德伍倍覺索然,沒聽兩句便打道回府了。
郡廨前,快腳徐按照約定在街角等候。
傅聲聞以外出購置筆墨為由離開郡廨來到一條人迹罕至的小巷,将那卷真言竹帛和一封保薦信交給快腳徐并叮囑:“盡快帶回京中,務必交到國師手裡。”
“明白,三日内必定完成殿下囑托,回來複命。”
“不急,你不是還要帶客棧老闆同去……”
“殿下。”快腳徐面色一黯,垂首打斷傅聲聞的話,“在下失察,沒看住人,那客棧老闆……自盡了。”
傅聲聞訝然:“為何?”
快腳徐搖頭:“他沒留遺書,在山裡找了棵樹便吊死了。”
還是死了。傅聲聞深感遺憾,心中迅速調整對策,怅然歎說:“罷了,你不必急着回來,且将客棧老闆的事散出去引發百姓輿論,看國師作何決策。順便打聽一下比周縣令金慕葉的來曆,做完這些再回郡上也不遲,約莫……十日内吧。”
半個月後便是乞巧節,屆時自己無論如何都進了普濟院,命快腳徐十日趕回是要對其另作安排,避免其與孫絮微在普濟院碰面。傅聲聞想,孫絮微既能說出滅口院民的話,足以證明其心之狠,必留不得。而快腳徐對客棧老闆有施以援手的念頭,說明其心猶存善念,若能拉攏,許是能令其為己所用……
是了,今後此二人須分開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