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坐在車上貌似閉目養神,心裡卻細細盤算着:既有旁人,我行事需得更加小心。到了骨阆郡,先讓孫老仆去采買食器,我去買女子用物,且說他不方便跟随,趁機打聽出苗氏之死是否如傅聲聞所說那樣。若當真如此,那麼待至夜半,我便去譚宅索命!
孫絮微同樣心有算計,進入骨阆郡後直接把驢車趕去了事發之地,且說:“院長,咱們先去鄰街的茶葉鋪行嗎?那家茶葉物美價廉,我想用自己攢的錢買二兩。”
“孫老仆喜歡飲茶?”
“非也非也,孫某一介粗人,哪懂那般風雅之趣!”孫絮微笑言,“是楊老好喝茶。他一直對我有成見,我便想着買二兩茶葉送給他,緩和緩和我倆的關系。”
隻買茶葉耽誤不了多少工夫。沈寒枝答應下來。
驢車辚辚而至,正好停在當日苗氏倒地之處。
孫絮微下了車走進茶葉鋪。沈寒枝則候在街邊,不多時,見兩男子從店鋪走出并相談道:
“這家茶葉鋪生意總算有所好轉了,先前鋪面門口死了人,都沒人敢再過來買茶葉了。”
“可不,虧得有好心人把屍體擡走了,不然橫屍門前多膈應呀。”
“兩位且慢!”沈寒枝連忙跳車攔人,“你們說的屍體是不是一個婦人?”
那二人相視一眼,道:“是啊,怎麼,你認識她?”
沈寒枝搖頭稱不認識,卻又細問苗氏之死的細節。
對方警惕道:“既不認識,你問這麼多作甚?你、你莫不是官府派來的探子?”
沈寒枝苦笑:“二位看我像探子嗎?”
二人打量一番也忍不住笑:“确是不像。”
沈寒枝繼續套話,扯謊說自己來此投奔姑母,卻遲遲找不見人,怕姑母出了意外才多打聽兩句。
對方終于卸下防備,你一言我一語地慨歎:“姑娘,實不相瞞,我二人并非不願告訴你實情……事涉官府,不好說呀!”
沈寒枝以為他們是想讨錢,便從荷包裡拿出銀子,正要遞去,卻見對方擺手拒道:“不不,我們不是這意思。”
另一人見狀,招手示意沈寒枝往路邊暗處挪步,左右看了看,附耳低語:“是太守的馬車疾馳于路撞倒了那婦人,又未及時施救才害得婦人殒命。此事有不少人都看見了,可礙于犯事者是當官的,誰也不敢吐露半個字。”
“而且當晚太守車輿滿是酒味,連趕車小厮都兩頰醉紅!我親眼所見!”
“可是誰都不敢說呀!平民百姓哪個不怕惹麻煩?活着本就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如此。沈寒枝心神黯然,一時不察将心思訴之于口:“如今官場竟肮髒至此,官員犯了法,卻明目張膽逃脫罪責,若無其事地招搖過市……”
“姑娘!此話萬不敢講!小心被巡街的衙差聽去,把你拉到郡廨亂棍打死!”
“不說了不說了,快走吧,走了……”
沈寒枝恍然回神,未及道謝便見對方已匆匆溜走。她回到驢車旁,心道譚德伍今夜必死無疑,可,怎麼個死法好呢?一刀捅死?那似乎太便宜他了……
又過片刻,孫絮微從鋪面出來,輕喚道:“院長?”
沈寒枝專心思索未曾聽到,孫絮微又喊了兩三聲,她才有所反應:“茶葉買好了?”
“是啊,買好了。”孫絮微怕她疑心還真拎了二兩茶葉,不但茶買了,該辦的事也已辦妥:方才那兩個人便是收了他的錢,故意當着沈寒枝的面提起苗氏的事。
沈寒枝把采買清單撕成兩份,其中一半交給孫絮微,道:“麻煩你将這些東西置辦齊全,稍晚在大通鋪彙合。”
“院長不一起嗎?萬一我買的不對,不是白浪費錢嘛。”
“放心,都是些尋常用物,你挑揀便宜的買便可。咱們兵分兩路,不耽誤明早回去的時辰。”沈寒枝說着又遞去鞭子,“你要買的東西多,車留給你,我步行。”
她要去殺人,趕車不方便。
孫絮微不好再強求同行,點頭應下,趕着驢車走了。
待人走遠,沈寒枝立刻遁入幽巷。她先是來到郡廨,探查一圈發現譚德伍不在此處,聽衙差閑聊說太守已有好幾日不曾來郡廨處理公事了,便又趕到譚宅後巷,隔着高牆清楚聽到裡面歌舞升平,還有女子連連不絕的嬌俏笑聲。
“呵!”
沈寒枝冷笑一聲,飛至牆頭而躍步屋頂,俯身緊貼于瓦面,凝眸望去:庭院内燈火璀璨異香飄盈,四五張方桌擺滿美食美酒,六七名舞姬笑鬧扭成一團。
譚德伍身堕群芳之中,一手執金樽一手摟纖腰,酒氣醺醺色眼迷離,似已不知天地為何物,隻知沉淪。
沈寒枝微微蹙眉:人太多不好動手,自己又無法繼續等下去,得想個法子……她換了一處更高的屋頂尋找機會,瞥見那座戲樓,頓時有了主意。
譚德伍渾然不覺危殆已至,仍踏着曲兒與舞姬糾纏不休。笑鬧間,忽聽舞姬發出“啊”一聲驚呼,他吓了一跳,不滿道:“你瞎叫喚什麼!”
舞姬指着戲樓哆嗦着說:“剛、剛才那裡面有火光!”
“胡說!今日未請戲班,怎會有火光在戲樓裡?本官怎麼沒有看見啊!你定是吃酒吃多了,花了眼……”
話雖如此,譚德伍卻是記起戲樓前身乃發生過命案的書房,心生餘悸,酒也醒了幾分,罵罵咧咧地遣散了舞姬。
“行了行了,都下去吧,真是掃興!”
衆人應聲而退,哄鬧的庭院霎時安靜下來。
沈寒枝藏在戲樓檐頂後,唇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剛才用提前準備好的長條布繩纏住火折子,掀開瓦片吊入屋内輕輕地在半空晃動,形同鬼火,一有人看見立時收手,目的便是要将人群吓得散去。
眼下庭院内隻剩譚德伍。他借着酒氣壯膽走近戲樓,高咳一聲,推門而入。
沈寒枝暗道一句“正好”,通過戲樓二層的窗戶翻入樓内在房梁間無聲無息快速行進,最後停在一層廳堂的橫梁之上,雙足緊緊夾住梁木并以倒立之姿緩慢下墜……
譚德伍不察頭頂情形,隻顧盼眼前事物,未見異常後嘀嘀咕咕道:“什麼都沒有嘛!真是自個兒吓唬自個兒……啧,這麼個小破戲台子,比州牧大人私宅裡的戲樓,簡直天差地别!死過人又如何,老子命硬,不怕——”
突然,他瞟見腳邊多了一條黑影,形狀扭曲詭異似人非人,月光映照下更是不見其足!他瞬間身毛驚豎、兩腳癱軟,踉踉跄跄地往門邊撲去。
沈寒枝當即揮抽布繩把戲樓大門緊緊撞上,又擲出一顆細石卡在門檻處使得這扇門再打不開。接着,戲樓内響起她陰寒冰冷的聲音,譏诮又不失俏皮地質疑道:“你命硬?”
譚德伍不敢回身,吓得死死抓住門框不放,十指幾乎嵌入其中。他幾次試圖攀住門框借力站起皆以失敗告終,四肢龜縮抖個不停,聲音更是顫得沒了調:“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你覺得呢?”
沈寒枝對準譚德伍的脖頸再次甩出布繩,手腕稍轉便纏住其喉,往後回拽并系下死結。她仰身回到梁上,高擡手臂如木偶戲般操縱着譚德伍,問他是否承認自己是害死苗氏的元兇。
譚德伍卻問:“苗氏是誰啊?”
沈寒枝心口一沉,手勁漸重:“被你車馬驚吓而昏死路旁的婦人。”
譚德伍皺着眉頭想了想:“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不過,與我何幹啊!又不是我故意撞死她的!”
“為何不施救!若你及時救治,她興許還能活!”
“救她?她訛上我怎麼辦!我的錢豈能賠給一個賤民!”
“什麼賤民!你是官!是百姓的父母官!便是有責任在百姓危難之際施以援手!況且此事本就是你的過錯,你縱容車夫醉酒駕車,在鬧市裡橫沖直撞,傷了無辜路人還見死不救,何敢說出如此自私涼薄的言論?!”
沈寒枝當初便不看好驿丞直任太守這事,但想着若确有真才實學,一心為民,過程如何便也不是那麼重要。可惜啊,如今倒是坐實了她最初的直覺。
“事情沒落在你身上你自然站着說話不腰疼!彼時我若下車,便是當衆承認自己有過錯,那怎麼成!我可是堂堂太守啊!是官啊!官怎會有錯?官要是承認己過,今後還如何叫那些賤民聽順官命!再者說,區區老婦,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何必要旁人為其賤命負責……”不知是酒氣沖昏了頭還是聽見說話的是女子,譚德伍口出狂言喋喋不休,“呵!責,責,責!因着那什麼破王家案,我擔肩上的責已經夠重了,哪兒還管得了别人!當然自己先享受了是真!當官嘛,圖的便是弄權享樂,不然誰要當官呀……”
“髒心爛肺,不配為官。”
沈寒枝再聽不下去,不等話音落地便猛地收緊布繩。
譚德伍瞬間雙足登空胡亂踢踹,呼吸緊促且愈發微弱,眼珠爆突、面色漲紫……
然而便是到了此刻,他仍然認不清形勢,竟妄圖以言語恫吓對方,斷斷續續地吐道:“你、你殺我,我定會……化作厲、厲鬼……找你索命!”
沈寒枝面無表情:“好,我等着。”
一聲清脆的斷骨聲砸落在地,夜徹底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