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正值深夜,慈悲殿内火堆未熄,傅聲聞一睜眼便瞧見偎守在旁的沈寒枝,與自己相距咫尺,觸手可及。
幽微火光無聲曳動,映照出的斑駁暗影悄落于佳顔。傅聲聞凝神谛觀,身側之人貌似睡得極不安穩,眉心緊蹙神色惴惴,隻姿态有幾分可掬,像溪渠裡的青蝦微微蜷着身,稍一翻動便令那塊半搭在她身上的破布裯子掉了下來……
他擡動手臂欲為她蓋好裯子,意外發覺自己的手正被她緊緊握住,這一動便驚醒了她。
沈寒枝察覺異動倏然睜眼,猶如驚弓之鳥彈身而起惕視四周,持匕橫擋身前,攥住傅聲聞的手愈加使勁。
傅聲聞這才發現她是枕戈而眠,又感覺她的手寒得好似覆了一層冰霜,不禁心生波瀾,喚她的聲音亦不知不覺輕柔起來:“沈寒枝,是我。”
沈寒枝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盯着傅聲聞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驚呼:“你醒了!”
她眼中霎時盈滿光彩,傅聲聞怔怔望去,隻覺得整座大殿都明亮起來,忍不住颔首笑應:“我醒了,隻是手快要斷了。”
沈寒枝趕忙松開手,不大好意思道:“我,我力氣大了些……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傅聲聞沒有回答,注意到沈寒枝面容憔悴,突然冒出一句求證之言:“是你救了我?”
“不,是莫策,他用藥和鹿血救了你。”
傅聲聞沒來由地失落,低了低頭,笑容有些勉強:“那……多謝他了。”
“道謝的話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你。”沈寒枝一邊說,一邊檢查他的傷勢,“傅聲聞,你渴不渴?餓不餓?當真沒有哪裡再痛嗎?”
瞧她這般緊張自己,傅聲聞方才覺得那股失落忽作雲煙散去,心底泛出絲絲竊喜,安慰沈寒枝說:“我真的沒事了。”
沈寒枝卻不大信,抓住他的雙手,一臉嚴肅地叮囑:“不可大意!你為了救我失血太多,即使醒了也要堅持飲血補身!待至天明,我便讓莫策進林獵鹿。”
傅聲聞笑:“好,聽你的。”
殿外突然傳出忿忿的嗤鼻聲:“哼!”
緊接着便是一陣惡狠狠的磨牙聲和東西被人踢倒的動靜。
喜悅之情更甚。傅聲聞往沈寒枝身邊貼近了些,附耳問道:“你我現在可算生死之交?”
“自然。”
“那你不會再趕我走了?”
沈寒枝垂首不語,臉色有些黯然,良久才道:“如今普濟院隻剩你我,我自是不會再趕你,可若是……”
若是什麼!傅聲聞心底遽然追問,面上則按捺不發,執意等沈寒枝主動說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畢竟有時話說太多,适得其反。他抑住怦然心跳,默默攥起藏于身側的手,不動聲色地繼續等待。
“若你想走,我不攔着。”
沈寒枝話雖如此,無意間流露出的細微動作卻是出賣了她的言不由衷:垂眸斂目躲避傅聲聞盯視,兩手交握指尖糾纏,端起雙肩挺直脊背,身形異乎僵硬……
如此種種落入傅聲聞眼中,便是時機剛好。他唇角微揚,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告訴沈寒枝:“我确是不想走。”
沈寒枝先是面色一懈,肩頭頓落如釋重負,可轉念琢磨他這話似乎另有隐情,又蹙眉疑道:“确是?”
傅聲聞假作嚴肅:“當初祝濱托我調查其母死因,今已有結果,須得親自同他說明才不算有負于他。聽聞他在蕈州從軍,我打算去那裡找他。”
沈寒枝點頭附和:“理應如此。”
“這麼說,你願意與我同去蕈州了?”
沈寒枝張了張嘴卻未應聲,目露憂色瞄向蕭忴。傅聲聞順其視線看去,自然而然地說:“對了,你剛才說普濟院隻剩你我,那蕭忴呢?”
“我一直用藥讓他睡着。”沈寒枝愁容滿面,為難訴道,“我知道這樣不是辦法,但我實在沒想好該如何面對他,同他解釋這一切。而且,讓他随你我一道去蕈州也不大方便……”
傅聲聞早有謀算:普濟院不複存在,須趁此機會帶沈寒枝北上蕈州,借她之力奪得兵權。然欲事成,必得先安置好蕭忴。于是,他循循善誘道:“不如将蕭忴寄養在一可靠之人家中?”
“何人?”
“比周縣縣令,金慕葉。”
沈寒枝一聽,當即搖頭:“當官的?我信不過。”
“此官不同……”
傅聲聞言簡意赅地述說了金慕葉為人為官之貌,言辭中肯不乏褒贊,令人信服。見沈寒枝若有所思面色動搖,他又以退為進,提議道:“咱們可以先去看一看,你若放心,便把蕭忴托付于他,若不放心再想别的辦法便是。”
沈寒枝稍作思量,點頭應下:“隻好如此了。”
傅聲聞目中暗添兩分滿意之色,繼而詢問何時出發。沈寒枝想了想,說:“此一去跋山蹚水的,我擔心你身體吃不消,還是再過兩三日吧。”
傅聲聞本就打算盡快與國師通信,有了這兩三日,他便可利用信鴿傳遞消息,故覺其言甚合己意,微笑着道了一句“也好”。
豈料翌日,莫策不但獵回野鹿,還打下了一隻鴿子,支鍋點火炖成了湯。虧得他粗心大意又滿腹怨氣,扭斷鴿脖子直接丢進了鍋裡,未發現綁在鴿身的那隻極其隐蔽的、細小的信箋。
慈悲殿裡,傅聲聞嗅到鮮湯味道,起身步至院内,站在莫策身旁盯着湯鍋問:“這是?”
莫策斜他一眼,得意地說:“這是我親手捕捉、親自熬煮的鴿子湯,專門給阿枝補身用的,你可别想着偷喝啊!”
鴿子……
傅聲聞看了看咕嘟冒泡的湯鍋,又盯着莫策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無可奈何之怒:怪不得适才鳴哨毫無動靜!可惡!必須趕走這個礙事的藤妖!
他陰沉着臉回去殿内,恰好沈寒枝走了出來。
見他面色不佳,沈寒枝還以為他傷勢複發,連忙跑去割鹿血。莫策攔路,把炖好的鴿子湯殷殷勤勤端到她面前,讨好道:“快,趁熱喝了!”
“這是什麼?”
“鴿子湯。”
“哪兒來的鴿子?”
“我在山裡打的呀!快喝了吧,小心燙。”
沈寒枝沒有胃口,推開湯碗直奔野鹿而去,幹脆利落地割開鹿腿,接取了比之前近多一倍的血量。
莫策讨了個沒趣,把湯倒回鍋中溫熱着,走到她身邊打量道:“今日怎需這麼多的血?”
沈寒枝不理。
“依我看還不如宰了它做肉吃,反正把它放回山裡,它這麼虛弱也是活不成的。”
沈寒枝依舊不語,一如既往給鹿止血包紮,但這回沒将它放歸山林,而是拴得更緊以防它逃跑。她心想,若真把蕭忴托付給那位官者照看,必定要講究禮數,不好叫人家白幫忙,便以鹿作禮,取個“福祿雙全”的好意頭吧。
“你想養這頭鹿?還是……”莫策接連沒話找話皆不被理睬,便猜沈寒枝對自己尚未消氣。他沉默片刻,忽地反過來挑剔她的不是,噘着嘴問,“那日你去之前我同你說過,務必提前服藥,你為何不聽?”
沈寒枝敷衍道:“沒找到機會。”
“哼!你是沒找到機會自己服藥,還是沒找到機會把藥給那小子吃啊?”
沈寒枝輕撩眼皮看他一眼,無需言語,眼神已道明一切。
莫策恨得牙癢:“果然!我便知道!”
知道還問。沈寒枝淡淡道:“我對藥了解不多,可對你了若指掌。那藥先吃還是後吃,恐怕沒有區别吧?”
莫策臉色頓變,難掩心虛。
“你是不想讓我把藥給傅聲聞,所以扯謊說務必在動手前服下。”沈寒枝無奈搖頭,鄭重其事道,“莫策,我希望你能明白,對我來說我的性命遠不及傅聲聞的安危重要。他是我的院民,有我在一日,他便不能有事。”
莫策不大高興地說:“你現在是把對那些院民的虧欠,全部傾注于他一人之身,這不公平。”
“公平?命運又何曾對我公平?”沈寒枝面無表情道,“虧欠也好彌補也罷,不管旁人如何看,我都不想傅聲聞再有事了,隻願他能平安度過此生。”
莫策腹诽:固執!
而躲在慈悲殿門後的人不這樣想。
傅聲聞聽得一字不落、句句真切,心緒難以自禁,竟完全将信鴿被炖等不快之事抛卻腦後。不知是飲了四五日鹿血還是别的什麼緣故,他今日氣色格外好,可謂氣血兩足、容光煥發,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唇邊多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此時之他根本沒必要再飲鹿血,卻幾次都沒能拗過沈寒枝。傅聲聞看着那鮮紅的鹿血,心想自己昏迷時被人灌飲,意識不清便也不覺得這味道有多腥酸刺鼻,可眼下神志清明,光是聞這鹿血便已深感不适,遑論還要吞咽入腹……
終于,他再受不住血味,想了個法子同沈寒枝說:“這個……真的不能再喝了。”
“你若讨厭血腥味,我今日摘了甜果子……”
不及沈寒枝說完,傅聲聞便欠身上前将唇際貼近她耳畔,面色尴尬,竊竊私語:“我是男子,近來連飲鹿血滋補過甚,難免……再喝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二人以逾矩之距耳鬓厮磨,所言之事又極為私密,不可謂不暧昧。
沈寒枝不言自明,輕咳一聲從容應對:“既如此,出發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