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看看,他居然還考上我了?哈哈哈——”征兵官長不屑大笑,笑夠了才疲懶地說,“别妄想啦!你一壯年成丁,非權貴、非勳爵,身無官府要職亦不是僧侶道士,雖乃家中獨子,可如今戰事吃緊,此條便不必作數……”
實際上,吾朝以往皆對獨子家戶施行免役,而以兄弟衆多者優先征調。想不到如今此條律法在征兵官長嘴裡,竟成了不必作數?傅聲聞心情沉落谷底。
同懷盛怒的還有沈寒枝。若不是顧忌着蕭忴,她早沖上去懲治那些征兵官了!
男人又道:“吾朝律法亦有記載,身患殘病者無需服役……”
“你?”征兵官長打斷男人的話,再次打量着他,怪聲怪氣道,“你有什麼病?莫不是腦子不正常——”
話音未落,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征兵官長随身佩戴的腰刀,右手緊握刀柄卯足了勁兒在空中掄了一個大圓,然後揮刀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
“兒啊——!!!”
老妪一聲驚叫,當場吓昏過去。
男人顧不得斷臂血流,踉跄跪地并用僅有的一隻手臂摟住了母親,一個勁兒地哭喊叫“娘”。而被濺了一臉鮮血的征兵官長早已吓傻,瞠目挢舌,呆若木雞。
沈寒枝驚呼:“莫策!救人!”
莫策當即放下闆車,奔向母子二人。
“救、救我娘……求你了……”男人煞白着一張臉,頭上爆出冷汗,不顧自己的疼痛隻苦苦哀求這位突如其來的好心人先救其母。
莫策觀察老妪呼吸平穩面色無異,便對男人說:“她隻是吓暈了,并無大礙。倒是你,對自己下手可夠狠的!”
男人動動嘴唇,卻被莫策截住了話。
“别動,小心傷口。”
莫策一手全力按住斷處,一手翻找藥箱裡的紗布。血流得太多太急,幾塊紗布瞬間染透,他隻好把外衫撕咬開并綁緊在男人的左側臂膀,同時朝沈寒枝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寒枝心領神會,拴好野鹿,同傅聲聞交代道:“你帶蕭忴先去躲躲,千萬别露面!”
她深谙這幫狗腿子的無良本性,若被他們發現了,莫說傅聲聞,保不齊連蕭忴都難逃一劫!
傅聲聞點頭應好,抱起蕭忴躲到村民家的圍牆後,隻露出一雙眼睛暗中探查。
沈寒枝疾步上前幫莫策處理斷肢,悄聲問:“手還能接上嗎?”
莫策同樣低語:“快點用妖術興許可以,但是……”他擰着眉頭,眼神從官兵和村民之間掃過,意思不言而喻:人太多,當衆施救會惹麻煩!
“先把人擡進屋。”
才一動身,幾個征兵小官便圍上來。
縱然莫策一貫臨事而懼,此刻也忍不住青了臉色怒斥:“讓開!再不救他便沒命了!”
豈料征兵小官恍若未聞,翻了翻眼皮,一副隻聽從官長号令的傲态。
沈寒枝忿然作色,卻知不便動手,心思飛轉:征兵一事向來由各地自行安排,朝廷隻看結果,不問過程,因此造成了各州郡、縣邑為争功邀賞而強征成丁的情況。瞧今日這陣仗,約莫是原縣令高升太守後,新任縣令走馬上任燒三把火,借征兵之勢替己立威……對了!太守!先前傅聲聞幾次作保稱那個金太守品行尚可,姑且可以利用此人唬走這幫狗腿子!
本不屑假借官者威名行事,但事急從權,救人要緊,何況還是對方欺辱村民在先。沈寒枝抓過背上的半劍,劍尖直挑征兵官長的喉嚨,氣洶洶地喊:“爾等愣着作甚!快滾!再不滾,我定去金太守面前告爾等的狀!”
騰騰殺氣令人一震。征兵長官猛然回神,故作鎮定地抹去臉上血迹,指着沈寒枝的鼻子惱問道:“你算哪根蔥?”
“太守幕僚。”沈寒枝冷聲吐道,而後上下掃視征兵官長,蔑語譏諷,“一小小征兵官,說好聽了是官,說不好聽便是一碎催,品秩如此之卑竟也敢明目張膽違反吾朝律法,帶人強闖獨子家戶,行擄掠之舉?恣意橫行與匪何異!難不成是金太守親自吩咐你如此辦事的嗎?若真如此,我倒要問一問金太守,他可還把吾朝法度放在眼裡?再不然便去京中稽查司擊鼓鳴冤,叩問官家究竟是何時修改的吾朝律法!”
其言張狂逼真,一聲高過一聲,威懾之感甚甚強烈,細究言外之味更是大有意思:征兵官長若說是得太守命令,那麼他日事發自己必被上官責罰,小命難保;若說不是,當下便會遭到村民讨伐,又何來他日一說?
此一幕甚為熟悉,便與當日在醉春華胡阼非給譚德伍設套大緻相同。傅聲聞暗忖:沈寒枝這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好一妙招!
所謂官場之道,其一便是考校一個人如何把左右為難化解成左右逢源。顯然,征兵官長沒這個本事。他雖知此話不好回答,卻想不出如何不動聲色地應對過去,索性直接轉移視線,揪住“幕僚”字眼不放,梗着脖子疑聲诘問:“你說你是太守幕僚便是啦?”
“你敢與我同去郡廨,當着太守的面對質明白嗎?”沈寒枝指着男人的斷臂反問。
征兵官長自知理虧,自是不敢去郡廨的,又見其疾言厲色咄咄逼人,不像撒謊,頓時含糊了:“這……”
一旁征兵小官咬耳勸道:“頭兒,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征兵官長細一琢磨:也罷,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冷哼兩下,為尋回顔面又貶斥男人:“一個殘廢,從了軍也無用!呸!”随後便捏着沾滿鮮血的腰刀呼喝而去了。
莫策立馬抓起斷肢并攙着男人進到屋内,關門診治。沈寒枝則将老妪扶到茅屋門前倚牆而坐,片刻後,老妪清醒過來,茫然四顧未見其子,便又簌簌落淚。
沈寒枝連忙解釋:“您兒子在屋裡,有一位遊醫正在為他診治。”
老妪雙眼乍然生光,拽着沈寒枝的衣袖反複确認:“我兒他……他當真還在嗎?”
“是……”面對老妪殷殷目光,沈寒枝有些不敢直視,猶豫着說,“隻不過……”
“不過什麼!”
“他的手……”
老妪一愣,憶及方才種種霎時痛心疾首,捶胸頓足,萬般無奈皆浮于面,啜泣自怨:“都怪我!怪我沒用……都怪我啊!”
沈寒枝多番安慰,終歸無濟于事。老妪痛哭流涕,抽抽噎噎地訴說苦楚:“怪我沒能給兒留下錢财啊!若是有錢,便可以錢代役,我兒也不至于砍下自己的手臂……這,這叫我今後可怎麼活啊!不,我原本便不該活着!那樣我兒便無後顧之憂了……”
沈寒枝張了張嘴,卻沒能再說出哪怕一句慰藉之言,總覺得任何話都蒼白無力,隻能暗暗祈禱莫策盡力治好老妪之子。
半晌,茅屋門開。
老妪驚了驚,顫顫巍巍起身,兩手合掌滿目乞求地望着莫策。
莫策長籲一口氣,道:“命是保住了,手也接上了……”
老妪喜極而泣,當即跪地叩拜表達謝意。沈寒枝忙将老妪扶起,見莫策神色欲言又止,便知情況并非那麼樂觀。
果然,莫策又說:“先别急着謝。你兒子若想完全康複,還需要長期治療,此非易事。今後他再不可做重活兒,亦不可長時保持同一姿勢不動,适度鍛煉以确保經絡暢通。另外,内服續骨丹、外敷舒筋膏并且每日以針灸輔治,如有好轉,再視情調整藥略。”
鄉野農戶怎可能過得這般金貴?對母子二人來說,這無疑是塌天之災。
老妪臉色由喜複悲,一雙渾濁老眼流露出無盡的絕望,身心交瘁昏聩栽去。
沈寒枝接住老妪,心中恻隐頓生,不顧莫策作何想法便許諾道:“莫遊醫會時時過來送藥,幫您兒子醫治……”
“哎?!”莫策難以置信,被沈寒枝斜瞪一眼後,到嘴的反駁之言又吞了下去,拉着臉勉為其難地說,“是,我會定時送藥來,再替他施針醫治。”
老妪卻搖頭:“不,我們……沒錢付診金。”
莫策瞥了瞥沈寒枝,臉色更加難看,幾乎是從齒間擠出一句:“不必給錢!”
老妪不信會有這等好事,猶疑地問:“那,神醫要什麼?”
“什麼都不要!”隻要這村夫趕緊好起來,别耽誤自己去找阿枝便是了!莫策心中咆哮。
“菩薩啊!菩薩顯靈了啊……”
老妪欲跪地再謝,沈寒枝急忙将其拉住并勸其快去瞧瞧兒子。待其匆匆進屋,她便又對莫策說:“今日你留在此,等老妪家的情況好些了再去郡廨。對了,蕭忴的解藥給我。”
莫策唉聲歎氣、不情不願地把藥塞到沈寒枝手中,又依依不舍地盯了她良久方才轉身進屋。
前路多歧,終究隻是沈傅并肩同行。
路上,傅聲聞幾次察言觀色,見身側之人始終愁眉不展、郁郁寡歡,便問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當初祝濱一心從軍卻去不得,而今日這男人不想從軍,卻險些被強行帶走……這世上的事,還真是說不清楚。”
“人生多是不如意,事與願違,方為常态。且正因如此,我們才希望有人能在我們陷入痛苦時伸以援手,幫自己一把。”傅聲聞滿目誠懇,看着沈寒枝問,“譬如現在,我能幫你什麼嗎?”
沈寒枝打量着他:“幫我?傅聲聞,你不會是想像話本子裡寫的那樣,自以為能将我從痛苦的深淵裡救贖出來,還飾以美名說是‘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