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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烏雲遮月不見半點星亮,而颍玉城内燈火通明,勢如破曉。魯圖兵三五成群,手舞足蹈、歡呼雀躍地往城中的關令府邸而去。魯圖罕王正在那裡舉辦宴會,慶祝部族順利攻下此城,沒有人不想去湊熱鬧、讨酒喝。
那守城的魯圖兵亦想讨賞,于是急匆匆來到玉泊客棧喊出傅聲聞:“說北羌話的人你過來!帶着女人和錢糧跟我走!”
祝濱佯欲跟随,被魯圖兵揮鞭隔了開。
“你不去!隻許女人、糧車還有他們兩個!”魯圖兵指了指孟蘿和沈傅兩人。
祝濱作罷,等人走後便依照先前的約定帶弟兄們從客棧後門溜了出去,黑巾遮面,分散于街巷各處暗中保護百姓。此刻,吾朝百姓所居之地皆是門戶緊閉,無論外邊如何敲鑼打鼓都不予理會,早早熄了燈燭融入黑暗之中。
守城魯圖兵存有私心,選了一條偏僻小路去往關令府邸,便是盤算着到無人之處直接殺死沈傅二人,再由自己帶着女人和糧食去讨好罕王,如此一來大功全歸自己,定得罕王厚賞!他聽着城内響起的各種洪亮高亢的北羌曲,滿心歡喜地跟唱了兩句,又斜眼瞧了瞧身後幾人,狂妄地自說自話:“你們這些奴啊,天生就該匍匐在罕王腳下……”
話音未落,隻聽“咻”一聲,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暗箭射穿了魯圖兵的喉嚨。
沈傅同時抽出藏在糧車下的半劍,背身而向、一前一後地擋住孟蘿。
沈寒枝道:“孟娘子快去找地方藏好……”
“且慢!”傅聲聞輕聲呵止,往旁邊的深巷看了一眼,“出來吧。”
快腳徐應聲而出,本欲喚其“殿下”,卻在見到旁人後識趣地閉了嘴,隻躬了躬身算作施禮。
沈寒枝打量着來者,問傅聲聞:“這便是你那位送來畫像、略通口技的朋友?”
傅聲聞勉強擠出一句“是”,急問快腳徐:“剛才的弩箭是你射的?”
“回殿……不是。”
盡管快腳徐有意吞回“殿下”二字,還是被沈寒枝抓住了端倪。
殿……殿下?他還真是皇家人……沈寒枝飛速忖測:以傅聲聞的年歲會是先帝第幾子,又是官家的哪位皇兄……
“看來确是二哥的人,可他為何這樣做……”傅聲聞疑慮重重。
快腳徐不知該不該答話,探究的目光在沈傅二人之間流轉。
傅聲聞未得回應,擡眼見快腳徐面露躊躇,無奈一歎:“罷了,不必再遮掩,她早猜出來了。是吧,沈寒枝?”
沈寒枝面無表情地後退半步,擡手行禮:“民女見過……”
“打住!”傅聲聞一下子拽住她的胳膊攔下她的禮數,皺着眉頭道,“不高興便說不高興,别這麼假惺惺的。現下沒工夫同你解釋,等殺了罕王,我自會與你分說明白。”
沈寒枝不置可否,抽回胳膊側身避之。
快腳徐這才敢開口:“在下有負殿下所托,未能離間魯圖和紮妲兩部,還請殿下責罰。”
“無妨,此事本就不易。不過今夜之後便能事成,屆時絕不可再失手。”傅聲聞斂了心緒,命快腳徐速速換上守城兵的衣服,“等會兒你自己護好孟娘子吧。”
“這,殿下……”
傅聲聞擡手止住快腳徐的話,朝沈寒枝揚了揚下巴,自信滿滿地笑道:“我有她,無事的。”
沈寒枝卻連看都不看他。
四人來到關令府邸。前任關令已成魯圖兵的刀下冤魂,現在這裡進進出出的全是身着北羌服飾的人,他們四人混迹其中并用北羌語表明獻禮身份,毫不費力便見到了魯圖罕王。
沈寒枝身量嬌小,以傅聲聞作擋便不曾引人注意,明目張膽地審視起坐在庭院高位的男人:大臉盤寬鼻頭,胡子拉碴,右臉有疤且疤形極醜——是了,此人正是魯圖罕王!
“聽說你們要給本王獻禮?”魯圖罕王聲如洪鐘,雙眼裡冒出貪欲之光從頭到腳掃過孟蘿的身體,甚是滿意地呼喝,“長得不錯!帶過來!”
原本藏在傅聲聞身後暗中觀察的沈寒枝突然搶步而出,押着孟蘿走向魯圖罕王。尚有四五步距離時,她猛地推開孟蘿,用紮妲語高喝一句“殺罕王”并加速沖去抽劍砍殺,不過眨眼削下三五人頭,緊接着便同魯圖罕王争鬥起來。
傅聲聞未曾料到她出手如此之快,擔心她因沖動而受傷,二話不說提劍趕上替她擋住不斷靠近的魯圖兵。府邸庭院登時亂作一團,快腳徐趁亂将孟蘿藏好,随後亦加入到厮殺之中,出手狠戾幹脆利落,不少魯圖兵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便被他砍斷手腳。
魯圖罕王高大魁梧、勇猛矯健,如雷般的怒吼震懾人心,因多年征戰,即便暫無趁手的兵器亦可憑雙拳與敵纏鬥不休,換做旁人定難抵擋其勢。然而沈寒枝力大殊詭,又借以身量嬌小靈巧出招,不消片刻便尋得機會踩上魯圖罕王的雙肩,立劍卡住其頸,同時手足稍稍使出反勁緻其難以喘息。
霎時,那張大臉上的所有髯毛都繃豎起來,目眦欲裂且爬滿猩紅血絲,右臉的長疤更是幾近漲破……
時機正好!傅聲聞當即舉劍刺向罕王心口。
奈何敵衆我寡。魯圖兵見勢不妙,高呼着“保護罕王”圍撲過來困住了傅聲聞。而府邸外的魯圖兵聽動靜有異,亦是一波又一波地沖進來加入混戰,接着全城的魯圖兵都趕來此……
整個颍玉城再不聞歌舞樂曲,隻充斥着憤怒喊殺、短兵相接以及北羌婦孺哭喊逃命的聲音。
沈寒枝一直在等傅聲聞,她知道,以他的身份最需要親自手刃罕王來鞏固地位。但眼下魯圖賊兵用的車輪戰術令他實難脫身,遲則生變,她無法再等下去了。
魯圖罕王抓住半劍兩端拼命抵抗,可劍近乎折斷仍未得掙脫。他翻着眼皮不可思議地瞪視頭上之人,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一個女子,還是這樣一個女娃娃怎會有如此大的力氣?!
見劍下之人已是困獸之鬥,沈寒枝面不改色地以紮妲語大喝:“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她故意高聲呼喊,正是為了讓那些魯圖兵聽清楚後去找紮妲部的麻煩。
魯圖罕王即将氣絕,眼珠暴凸差不多掉出了眼眶,一字一字地蹦吐道:“你、你竟是……紮妲……”
沈寒枝俯身湊到他耳邊輕輕訴說一句吾朝語:“不,我不是北羌人。”
随着話音落地,天降驚雷,狂風驟雨毫無征兆傾瀉而下,似拔山之怒似決堤之崩,刹那之間殺人誅心。
魯圖罕王終于明白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瀕死掙紮之際,他心中最後一絲殘念便是要拼盡哪怕最後一口氣告訴部下,絕不可因今日之事發兵紮妲!
哪怕……隻有一人聽到……也好……
可是急風大雨早已吞噬了世間所有的聲音,且在魯圖罕王張口之前,沈寒枝已扭轉劍柄橫起寒刃割斷其喉,旋又蹬足後仰翻身躍起,緻使刃下之屍徹底身首異處:不久前尚且鮮活的雄壯身軀頹倒在地,激起陣陣塵土,表情猙獰恐怖的頭顱高旋飛至天際,不甘瞑起的雙目最後一次俯瞰颍玉城燈火輝煌的盛景,遽遽墜落回沈寒枝面前時又映出她輾然的笑容……
沈寒枝揪住頭顱亂發,一邊揮舞一邊用紮妲話高喊:“賊首已死!紮妲罕王萬歲!”
言罷,雨停,塵寰霎靜。
傅聲聞望見她飒爽英姿、氣貫長虹甚有大将之風,同她視線交彙那一刻更是覺得一眼萬年!他不禁怔癡,渾忘了自己身處亂局中,滿心滿眼隻剩下一件事——她不同,與這世間所有之人,都不同。
“小心!”
她用一句紮妲語喚回了他的思緒。
賊兵從旁偷襲,傅聲聞擡劍作擋并反攻回去。
眼見罕王遭人斬首,衆魯圖兵雖有些亂了陣腳,卻無一人退縮,反倒攻勢更猛,高舉刀劍蜂擁而上。
沈寒枝栽贓到底,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是紮妲語,問傅聲聞是否還能應付。
傅聲聞與她背身相靠,同樣以紮妲語答:“猶有餘力,你呢?”
“我?呵,我有的是力氣!”
妖心初醒,好戲才剛開始。
二人出招不盡相同,所殺兵數亦不相上下。很快關令府邸便屍體堆疊,無一落腳之處。誠如他們所料,餘下的魯圖殘兵見敵不過便想殺盡城中的吾朝百姓替其罕王報仇,幸好祝濱一行人早有埋伏才不至于讓賊兵得逞。
最後,全城百餘魯圖兵隻剩下兩個活口,皆被沈寒枝挑斷了手腳筋捆綁起來。
傅聲聞用魯圖文字寫了一封戰書,命快腳徐帶着它和一個活口,還有那半具屍身連夜趕去北羌送信,另一活口則準備三日後帶回蕈州軍營。與此同時,沈寒枝從府邸中找出吾朝旗幟遞給祝濱并說:“你帶弟兄們速去城外藏好,天亮後再入城,屆時将它插在城門旗台,盡可能安撫城内那些北羌婦孺,處理好屍體,重修颍玉城,切記千萬不要提起今夜之事!”
傅聲聞眼底閃過一抹訝色:她居然也想到了這一步!
祝濱稍作思索便恍然大悟,抱拳對沈寒枝恭敬一拜,驚歎不已:“姑娘智謀,祝某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