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内,沈寒枝掃視遍地屍體,冷漠地開口:“現在你可以去殺客棧老闆了。”
“我幾時說過要殺他?”
傅聲聞噙着笑眼反問,可下一刻笑意倏僵:沈寒枝左手掀起衣袍而右手揮起半劍,劍鋒急遽向袍角割去,寒光閃爍甚為刺目……他頓感不妙,持劍飛快地撥開她的劍尖,電光石火間蹙眉斥問:“你什麼意思!”
本屬一體的兩柄半劍此刻攜着殺氣針鋒相對發出尖銳的“铮铮”鳴響。
沈寒枝不為所動,劍尖一轉,又朝傅聲聞刺去,語氣不善道:“你不是想解釋?現在說!”
傅聲聞見招拆招避開接連的擊刺,隻守不攻,不過幾式便沒了耐心,說:“好了沈寒枝!你住手!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便是……”
沈寒枝臉色難堪,不隻因為傅聲聞欺騙了她,更因為她始終沒辦法破其招式!他反應極快,甚至在自己出招之前便已有防備,這種古怪的默契像是在與另一個自己過招……
“夠了!”終究是傅聲聞先退一步,任憑那柄半劍搭在他的肩頭。他笃定沈寒枝不會傷自己,無奈地看着她道,“大局未定,你我沒工夫再鬧。”
沈寒枝并非不明事理,更不是真要把傅聲聞怎麼着,隻是一時氣憤須得找個發洩口。眼下見他主動認輸,她便也收了劍,沉着臉等他辯解。
“我乃先帝第四子,不得聖寵,未被封王,自小流落宮外,連名字都是教養我的國師所起。我母親傅氏早亡,我便随了她的姓氏,免得身負皇家姓氏被人當作瘋子。當初同你說我幼時受人欺淩,那是真的。今之籌謀不僅是我要奪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更是要改變朝廷現狀、破解吾朝困局,還百姓一個真正的休明盛世。沈寒枝,你可願與我一起?”傅聲聞一口氣說完,對她作何抉擇并無把握,故又連忙補言,“你不必急于回答!咱們要在此守城三日,你可以好好想想。”
“我憑什麼信你?畢竟,你騙過我一次了。”
“你以為公儀守疆的西北大軍為何平白無故來此援助?”
沈寒枝确也想到了這一層。她沉吟片刻,心下已有決斷,可仍想捉弄一下傅聲聞,遂淡漠道:“方才你說守城三日?要守你守,我明晚便走。”
“你……你這麼快決定了?不再想想?迄今為止我做的事都是以吾朝為先、以百姓為重啊,這些都是你親眼所見!況且是你說的,助他人成就志向、使吾朝恢複安平乃雙赢之舉,何樂不為……”傅聲聞言辭迫切,焦急的神情中透着些許沮喪,眼光掩不住黯淡下去。
沈寒枝見了,心口郁氣稍作纾解,繞至其身側悠悠然道:“那些話是說與尋常人聽的。他們看不慣吾朝受辱、看不慣世風日下,隻會像祝濱那樣盡己所能的與敵人拼殺護國救民。可你不一樣。你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無不深謀遠慮,來蕈州借祝濱之力奪回颍玉城便是第一步,而接下來的每一步更是為了最終能走到……那個位子。我一旦陪你走上這條路,便再無回頭的機會……”
她故意放慢語速,瞥一眼身側之人愈發凝重的面色,慢慢勾起唇角:“既如此,我當然要為謀成大事争取更多的時間。所以明晚我便與祝濱回營,奪将位,立軍威!”
“你是說……”傅聲聞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喜不自勝連連道“好”,又尤嫌不夠地朝沈寒枝行以拜禮,鄭重道,“多謝你!”
沈寒枝擺了擺手,淡淡地說:“你無需謝我。你是為了吾朝,我幫你也是為了吾朝,志同道合罷了。傅聲聞,你确實騙了我,但你有你的苦衷,我理解。皇城内的事我不懂,我隻當你還是我的院民,有我在一日你便不能有事,守你平安順遂是我的承諾,我定信守不渝。隻不過,如若有一天你變了,變得昏庸無道悖逆初衷,同那些人一樣耽于權力和欲望,我便會離開你。”
“你放心,我不會。”
傅聲聞信誓旦旦,目光裡流露出的堅定神采令沈寒枝一恍。
變不變哪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隻怕到時候明明自己不想改變,卻礙于時世,身不由己了。
沈寒枝暗暗舒一口氣,不再糾結未來之事,正色危言:“既然決定了走這條血路,那麼你我隻能赢,不能輸。”
傅聲聞颔首附和。沈寒枝又問:“你那位朋友何時回來?”
“他……嗯,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
“回不來?”沈寒枝心道,那人身手不凡,趕去北羌最多兩日歸,除非,傅聲聞對其另有安排……她見眼前人有幾分強顔,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唇角微微彎起卻毫無笑意地盯着他說,“欲成事者,首先要信任彼此,你說對嗎?”
傅聲聞歎道:“本也沒想瞞你,我讓快腳徐辦完事後直接去宣國了。”
沈寒枝沉吟不語,思忖須臾,挑眉笑道:“傅聲聞,你還真是處處設陷,步步殺招。”
傅聲聞不作解釋,隻道願聞其詳。
“魯圖罕王霸氣有餘,但才智不逮剛愎自用,隻調百餘兵來此守城又着實大意,赢了這樣的人未必服衆。即便之後趁北羌内鬥奪回勻朔關,區區兩座邊陲小城,咱們不一定能憑此樹立威信、籠絡人心。此外,蕈州軍營太需要一次勝仗來凝聚軍心了,且這一仗還不能是小打小鬧。宣國原為宣城,本屬吾朝之地,其國主、百姓皆為吾朝人,若能想辦法将其收複,或許倒是可以堵住衆人之口。”
傅聲聞搖頭感喟:“當年先帝駕崩,朝局不穩,六皇子奉遺诏登基,國師輔政。然新帝尚不懂國事之重,胡亂決策以緻各地動蕩不安,民不聊生。宣城城主呂寥便于國喪期間起兵叛亂,自封國主并改号宣國,此後便是閉關自守,再不與吾朝來往。那裡的百姓雖與吾朝同根同源,卻不同心,是以宣城一地攻城容易,攻心難。”
沈寒枝笑了:“攻城容易?那你為何還讓那位快腳大哥先行打探?”她甩開半劍,用劍尖在地上摹畫出宣城輪廓并分析說,“宣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呂寥又極重工事,将整座城池修築得銅牆鐵壁般,是一個絕非憑借兵多、強攻便可拿下的地方。而且時下已是秋月,等一入冬,城内囤足兵糧更是固若金湯,倘若圍城,那便是白白消耗辎重,有損士氣。”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讓快腳徐先去探一探,看看有無其他破城之計。對了,你怎會知道這麼多?莫不是你以前去過宣城?”
“師父遊曆四方,有時寄信回來,便在信中講述見聞,有時又會寄來各地方志。我讀得多,知道的自然也多。”
“原來……”傅聲聞若有所思,對隐客的疑慮莫名更重。但當下多思無益,他斂了神思說,“關于宣城,我隻是有此想法,卻也明白事急不得,先解決北羌的問題要緊。明晚我和祝濱帶人回營,你便留下來守城吧,我已同西北大軍叮囑了,有他們留在此地暗中相護,我也安心些。”
沈寒枝質疑道:“你殺得了何信嗎?”
“笑話!”傅聲聞像被人踩了尾巴,當即聳起眉心揚起聲調,自覺失态後又忙着轉移話題,拿出金錠分了一半給沈寒枝并不大自在地解釋,“修城開銷大,這些給你。”
沈寒枝淡定收下,甚不知足地沖剩下一半努了努嘴。
“這……軍中也有用錢之處啊!”傅聲聞同她瞠目相對,不過片刻敗下陣來,邊歎邊把剩下的金錠一股腦兒丢到她懷裡,“罷了罷了,都給你。”
沈寒枝笑盈盈地接過來,從中挑出兩根最亮的又還回去。
傅聲聞觀其神色如常,不免好奇:“看見這麼多金錠,你怎麼一點不驚訝?不想知道這些錢都哪來的嗎?”
沈寒枝奇怪地看着他,反問道:“憑你的身份還會缺錢?”
傅聲聞哭笑不得,貼身收好金錠,同沈寒枝并肩往玉泊客棧走去。路上,他坦誠相告:“外人眼中的皇子身份尊貴,錦衣華服、珍馐玉食什麼都有。可實際上擁有那些東西的前提是要有帝王的愛護,而我,不得先帝聖寵便什麼都沒有。從小到大,我既沒有府宅也沒有奴仆,甚至連皇城都不允許踏入。我被先帝棄于山野間自生自滅,一應衣食用度皆靠那些奴才施舍,自然是沒有錢的。”
沈寒枝不理解:“你是先帝的親兒子,他為何那麼厭惡你?”
傅聲聞神情黯然:“喜歡一個人或許有很多理由,但不喜歡便是不喜歡,沒有原因。”
沈寒枝不知作何安慰,輕柔地握了握他的手。傅聲聞垂眸看去,舒一口氣換作笑顔道:“所以啊,謝孝安送的這些金錠便是及時雨,助你我重修颍玉城。”
“謝……是那個稽查司刑官!你們認識?”
“沒錯,我與孝安幼時相識,可以說他是我迄今為止唯一能信任的朋友……”
怪不得當時言之鑿鑿地說蹒蹒不會有事!帝王家人心思真夠深的!彼時在刑場竟完全看不出他們認識……沈寒枝想得出神,遲遲沒有應聲。
傅聲聞倏地意識到不妥,連忙又說:“當然你也是!”
“嗯?我是什麼?”
“……”
瞧她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傅聲聞搖了搖頭:“沒什麼。”
二人回到玉泊客棧,前後找了一圈沒找到客棧老闆。最後還是客棧老闆自己憋不住了,從後院角落的腌菜缸裡爬了出來。
沈傅同時感慨:嚯,真會躲。
客棧老闆顧不得滿身鹹酸味,直朝他們沖了過去,濕漉漉的兩隻手一左一右牢牢抓住其臂,驚惶且悄聲地問:“成、成……成了嗎?”
沈傅相視而笑,齊齊點頭:“成了。”
“當真?!”客棧老闆瞬間淚如泉湧,又哭又笑,渾身都在顫抖,言不成句顫巍巍道,“家!家!回家了!哈哈,我……我又有家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