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還無甚觸動的沈寒枝聽到這一句後面色頓僵,紅了眼眶,不露聲色地收回了手背身于人,無聲忍淚。
傅聲聞有所察覺,且先安慰客棧老闆說:“凡吾朝失地必将盡數歸于吾朝。老闆不必太過激動,保重身體。”後又嚴肅提醒,“另外今夜我等行事,還請老闆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否則便是令颍玉城再次陷入危難之中,而你的命也定将不保。”
“明白明白!我明白!我……”客棧老闆激動得語無倫次,見兩人渾身鮮血髒污,忙不疊道,“我先換下這身破衣裳,再給二位英雄準備洗澡水!你們等等!馬上好啊……”
至此時客棧再無外人。傅聲聞終于放心地走到沈寒枝身後,擡起雙手輕輕覆在她肩膀上,十指收攏複而展開,溫熱的掌心微微下壓舒緩她緊繃的筋骨,低聲問她:“累了吧?”
沈寒枝的确疲累,故對這般逾矩之舉未予制止,還同他道了一句謝。
傅聲聞以為她指的是自己為她揉肩解乏,笑道:“舉手之勞,毋須言謝。”
沈寒枝卻有些哽咽:“不,傅聲聞,此次如果沒有你,僅靠我一人是無法這麼快殺死魯圖罕王的,而這裡的百姓也無法一夜之間便擁有失而複得的家園……”她忍了又忍,仍沒忍住垂首拭淚,深吸一口氣才說,“天快亮了,你快去休息吧,回營後還有的熱鬧呢。”
“沈寒枝!”傅聲聞急聲喚她,然下一句又踯躅起來,“你……你剛剛不會真想與我割袍斷義吧?”
沈寒枝不曾回頭,輕輕反問:“你覺得呢?”随後徑直回了客房。
傅聲聞站在原地歪頭想了想,哼道:“肯定不是。”
兩個時辰後天色大亮,祝濱一行十人裝作從城外風塵仆仆趕來的樣子,先是将旗幟插于城牆旗台,又挨家挨戶分糧安撫,最後召集城中百姓幫忙收拾魯圖兵的屍身。
然百姓不願。非但不願,他們還主張燒了那些屍體,嚷着把城内的北羌婦孺統統殺死,以奠亡魂。北羌婦孺泣訴不止,反複表示她們沒有殺過人,乞求吾朝百姓放她們一條生路。可那些失去家人的吾朝百姓根本不聽,将手邊能尋到的東西全部砸向婦孺。
兵弁們隻好圍成一圈姑且護住婦孺,卻因此引發了吾朝百姓更大的憤怒,亦将兵弁們圍了起來并高喊質問:
“你們現在倒是跑來充好人了?!當初老百姓求蕈州大軍來保護我們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
“我昨夜都聽見了,分明是那北羌自己人與自己人内鬥,又不是你們打赢的!哼!你們蕈州的兵隻會欺負我們老百姓,現在白撿便宜還賣乖?啐!”
“……”
謾罵聲與讨伐聲不絕于耳。
祝濱默默忍下,但其他人難以忍受,一個個臉色鐵青,拳頭緊得似要捏碎,不過是顧及軍紀才未多嘴。藏身暗處的沈寒枝耐不住性子欲上前解圍,被傅聲聞攔了下來。
“再等等,看祝濱會怎麼做。”
祝濱想到尹峰,不願弟兄們再蒙冤受屈,重蹈覆轍,便站出來同百姓們解釋:“蕈州軍營混亂乃主将無能,此事定會解決!請大家再信我們一次!至于當初未能出兵來救大家……身為兵者,未得軍令不可擅自舉兵,我們實屬無奈!也……也确實慚愧!而今不敢奢求百姓原諒,隻希望大家冷靜下來想一想,若我們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北羌婦孺都殺了,與那粗野殘暴、掠城宰民的魯圖兵又有何異?大家當真放心讓這樣的兵者去保護這座城、保護你們嗎?”
百姓沉默了。客棧老闆适時跑來說好話:“是啊是啊,大家都冷靜些!你們想想,這些北羌婦孺要是被咱們蕈州大軍殺死了,那麼原本北羌各部之争便立刻變成了吾朝與北羌之間的戰事啦!咱何必要自找災禍啊!”
“這,倒也有理……”
“何況今日入城的蕈州兵者又是給大家發糧食又是幫大家修繕房屋,這些事情換作那虎官狼吏哪裡會做啊!蕈州軍營如何,說到底由不得他們做主嘛!這個……”客棧老闆擦擦冷汗,壯着膽子高呼一句,“冤有頭債有主啊!”
這一吆喝,百姓們紛紛議論起來,不多時便都改了主意,你一言我一語道:
“不殺可以,但也不能輕易縱了!這些北羌人要麼趕出城,要麼……哎呀,大夥說怎麼辦便怎麼辦!反正容不得她們再放肆!”
“當時那些魯圖兵是如何毀了我們的家,現在便讓這幫人再親手把颍玉城建起來!婦孺又如何?有手有腳的休想吃白食!”
“對!還要讓她們穿吾朝的衣裳、說吾朝話!我們受過的那些罪,她們半點不能落下!”
見此情形,祝濱稍稍松一口氣,親點文姜、田勝、包戬和詹布四名兵弁帶北羌婦孺去安置,另命班魚、霍钺、嚴旺、韋岷、龐義五人準備與他同去夜襲蕈州大營。
時值黃昏,衆人兵分兩路于城下作别,七匹戰馬飒踏奔馳朝蕈州軍營而去。
誠如沈寒枝所說,回營之後熱鬧極了。
營地便樓無人值守,傅聲聞帶班魚和霍钺先行潛入主将營帳外,一人一掌敲暈了幾個護衛。與此同時正在帳内憩寐的何信聽聞帳外動靜有異,疑神疑鬼地往外走去探查,前腳剛踏出營帳,後腳便被一柄長劍脅住脖子。
“交出虎符,留你全屍。”
何信從未想過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盤上行刺自己,既好笑又驚奇,斜眼睨見來者有些眼熟,想了一下嗤道:“喲,這麼命大,竟活着從颍玉城回來了?”
霍班二人并不多言,隻看向傅聲聞。而傅聲聞同樣不語,隻将手中半劍又壓深了半寸。
何信一驚,睜了睜眼,驚覺兩人乃聽持劍之人行事,不免對此人多了兩分打量。他始終不記得軍中何時多了這麼一張臉,又因脖頸刺痛而無心再深究,隻顧着後仰躲劍佯裝鎮定,但到底是被額角滑落的冷汗出賣了心底的慌亂。
何信吞了吞口水,說:“你可知奪取虎符意味着——啊!”
言未盡,傅聲聞便出手利落地劃斷了何信右手手筋,旋即又來到身後把半劍架在他脖頸另側。
何信痛苦跪地哀嚎不止,叫聲引來了左膀右臂,便是郭紳和崔卯。然而此二人尚未近身便被兩支神秘的弩箭射穿了喉嚨。
何信頓知來者不善,不敢再喊,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轉動眼珠瞄向周遭,忍痛發問:“你……你究竟想做什麼!”
傅聲聞依舊不屑與之言語,面上不動聲色,可心中一凜:方才的弩箭分明是西北大軍所為!難道他們已盡從颍玉城跟了過來?那,豈非隻有沈寒枝和四名兵弁在守城了?!轉念又道:是了,那些畢竟是公儀守疆的人,奉公儀守疆之命助我做事,尚且說得過去,可又怎會聽我的命令去護着沈寒枝?是我妄自尊大了……
他内心充斥着愠怒與懊惱,暗道事不宜遲,揮劍砍下了何信的斷筋之手。
何信撕心裂肺地狂嚎:“我我我!我給你虎符!”說着踉踉跄跄爬進帳内,從矮桌的暗格裡拿出虎符不情不願地遞給傅聲聞,且商量道,“虎符給你了,你能不能放我走?”
傅聲聞緊握虎符,冷冷笑道:“說了留你全屍。”
何信愣住,瞬即扯下虛僞的面孔,咬牙切齒地沖傅聲聞喊:“你這混賬!你、你拿了虎符也沒有用!過不了多久……不,明日!明日高監軍便會帶人過來緝拿你這叛賊!呸!王八羔子!”
“我還怕他不來呢。”
傅聲聞無動于衷,反倒是微笑着持劍劃過何信胸前,左右一挑,果真見到了襟内的那本黑皮冊子。
何信心口狂跳不止,一隻好手不知放哪裡才對,又想捂住受傷的右臂,又想護下那本冊子。傅聲聞不給其選擇之機,跨步上前直接踩住其左手,欠了欠身,拿過黑皮冊子在其臉上不輕不重地砸了兩下,說:“高侫奚不來,怎會知道這上面記着他什麼把柄?你說我要是把你和此物一并交出去,你口中的那位高監軍,他是會保你,還是會為了自保而将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何信臉上再無半分血色,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傅聲聞又笑吟吟地勸:“左右都是死,倒不如你為我所用。待會兒我帶你到那戲台上,你隻消在我砍下你的頭之前同軍中将士表明己過、誠心忏悔,便算是助我整頓軍紀,等你死後我會找人把你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絕不叫你與那魯圖罕王一樣身首異處,便也算你死得其所了。”
“什麼!你真的殺了魯圖罕王?!”
傅聲聞但笑不語,沖霍钺招了招手。
霍钺将魯圖罕王的項上人頭示于何信眼前。何信吓得瞪大了雙眼,渾身氣力仿佛被瞬間抽幹了,頹然伏地,胃裡好一陣翻江倒海,終是忍不住嘔了出來。
傅聲聞嫌厭地退了兩步轉身出帳,又以狼嚎作為信号呼呵一聲,随後便讓兩位兄弟押着何信同去戲台。
守在營外的餘下四人接到信号,立刻策馬闖營,來勢洶洶暢通無阻。祝濱一發箭矢,直接射穿戲台上飲酒作樂的兵弁眉心,緻使對方血濺當場,歌姬舞女驚聲尖叫抱頭鼠竄,其餘兵弁更是慌不擇路四散開來,卻屢屢跌于鐵蹄之下苟延殘喘。
西北大軍暗中用弩箭将那些試圖逃跑的兵弁射倒,卻也盡量避開要害。祝濱雖覺奇怪,但一時半會兒沒心思多想,隻道天助我也,很快便借勢穩住了局面,以魯圖兵為活證、以罕王頭顱為死證向衆将士證明了颍玉城已被收複,之後便是殺雞儆猴,手起刀落斬殺了那個魯圖兵。
冷月殘星,寒蟬凄切,蕈州大營内一時間再不聞半字人言,唯餘汩汩血流聲和孱孱呼吸聲交織成一首荒寒幽曲。
傅聲聞拖着何信登上戲台,高舉虎符對衆人喊道:“虎符在此!即刻起,蕈州軍營主将便是祝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