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濱沒想到傅聲聞真的推舉自己來當主将,辭言尚未出口又聽弟兄們呼喊“主将”附和,一聲高過一聲,且有不少兵弁見到虎符後亦作高呼。
傅聲聞把虎符交到祝濱手中,趁機耳語:“先穩住軍心。”
祝濱不再猶豫,舉起虎符示意衆人安靜,高喝道:“大軍聽令!自今日起,我蕈州軍營不得再有縱情酒色、荒廢正務之情形,軍令如山,違者必罰!望衆将士明白,今日之舉乃為大局所迫、為百姓所盼,更為将士們之未來計!今後我等必率領大軍誓死捍衛吾朝尊嚴,救民于水火,守護吾朝疆土不失方寸,展旗千裡!定與衆将士同生共死!”
傅聲聞适時地将何信踹到戲台中間。
祝濱冷冷瞪去,又道:“我身為主将,首先便要肅軍紀、正軍法!将士們,你們可知眼下邊關局勢已萬分嚴峻,隻颍玉一城之内的吾朝百姓便被北羌賊寇欺辱淩虐,活得連狗彘都不如!倘若那些邊關百姓不是别人,而是你們的父母妻兒、手足姊妹,你們可咽得下這口氣?”他掃量着兵弁們面色動容,倏又拔高聲調厲聲斥責,“而奸賊何信枉顧軍法肆意橫行!于軍營中大施不良之風,緻使全軍怠惰兵事、玩物喪志,屢屢不戰而降,終害得吾朝疆土有失、百姓蒙難!其罪愆雖死猶不足償!現下郭紳、崔卯已死,如有不服者,大可也随之而去!”話音剛落便将何信斬首示衆。
衆将士俱驚,竊聲議論:
“這,這便殺了?”
“下一個不會是我吧……”
“……”
祝濱寒目一掃,霎又無聲。
莫說旁人訝異,連傅聲聞都忍不住挑眉,心道祝濱可真是心急,竟容不得何信再多說一句。
算了,死便死了,以何信的品性即便不死,說出的話恐也難令人信服。傅聲聞攏攏心思,上前半步,指着屍體說:“正如你們所見,是逃是反都必死無疑,但若棄暗投明痛改前非,往日種種,将軍便可當大家是受人挑唆不得已而為之,不多深究。今後隻要同我等一道上陣殺敵保衛吾朝,定有機會立功受賞。諸位自行掂量掂量吧。”言罷,他足尖輕輕一踢,何信的頭顱黯然滾下戲台。
周圍的兵弁避之不及,心知肚明:時移勢易,兩害相權當取其輕。于是一個個跪地俯首,以表忠心。當然,另有一些人承過何信的好處,此刻異心猶存,欲操刀反抗,結果未及登台便被匿身暗處的西北大軍以弩箭射死。
眼睜睜看着同澤倒下,而且還是死于自己人之手,傅聲聞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也隻是自我安慰這些人多為何信走狗自尋死路不足為惜,而未阻止西北大軍。他深知一人反則全員反,那樣的話局勢将再次改變,自己亦會再次陷入被動之中,是以斷不可心生恻隐,必須誅戮果決肅清異己,方可震懾人心。
祝濱親手毀了那座戲台,又命人嚴加看管那些營妓,禁止兵弁再靠近,天一亮便叫龐義把她們送去附近的村莊妥善安置。他雖為将軍,實則所做之事無不如實同傅聲聞彙報,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畢竟沒有傅聲聞,便沒有今日的将軍祝濱。
傅聲聞道:“大軍積弊已久,整軍饬武非一兩日之功。況且你在這麼短的時日内便從一介無名小卒搖身變成大軍主将,定是有人不服的,想來營中還會再亂上一陣子。我瞧着霍钺身手不凡,便由他與我回颍玉城駐守,再讓班魚從軍中挑幾名老将好好操練,靜候時機去勻朔關插旗。其餘的人便與你同留軍中,繼續整頓軍營,務必在新一批應征兵卒來之前撥正風氣。祝濱,你記住,治軍一事最忌諱心慈手軟。”
祝濱鄭重應是。傅聲聞又交給他三隻封口木盒,叮囑道:“這盒子,你按照順序每隔十日派人送去蕈州城内,交給監軍高侫奚。”
祝濱接過,發現前兩隻木盒都略有分量,第三隻卻很輕,不禁問裡面裝的是什麼。
“你現在無需知道,事成之後我自會告訴你。”傅聲聞并非不信任祝濱,而是不希望走漏了風聲,萬一被人知曉前兩隻木盒裡放的是金錠,保不齊會偷梁換柱壞了大事。
祝濱不再多問,收好木盒,憂心歎道:“說到底,吾朝之地非何信說割讓便能割讓的,其背後……”
他雖未言明,眼神卻已道盡一切。
傅聲聞明白其意,拍了拍其肩說:“想要魚兒咬鈎必先以餌誘之,别着急。”
“傅兄膽識過人,大智大勇,有你這句話,我自是放心。”
“既如此,我便不再耽擱了,現在出發回颍玉城。”
傅聲聞率兵匆匆趕回颍玉城,卻得知沈寒枝已孤身直闖北羌之地,頓時惱怒不已,質問留守的四個兵弁:“到底發生什麼事!她為何去了北羌!說啊!”
他反應如此激烈不隻因為此事遠不在他計劃之内,更因為他擔心沈寒枝的安危。
四名兵弁皆是有口難言之态。霍钺見勢不對,再三催問,終于從文姜口中問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那天晚上沈寒枝亦察覺到西北大軍悄然撤離,遂徹夜守在城樓上。其間文姜來過一次,說要換值,被沈寒枝謝言拒絕。
文姜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沈寒枝身後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瘦削的背影,遲疑地說:“沈姑娘,你一直在此守着,是不是因為那些人都走了?”
沈寒枝淡淡道:“是。”
果然。文姜歎一口氣,“如果此時敵軍來犯,恐怕……”
“别怕。”沈寒枝打斷了他的話,回過身笑說,“怕沒有用。”
許是受她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态度影響,文姜原本淩亂的心緒逐漸冷靜下來,語氣也變得平緩:“如若敵軍真的兵臨城下,姑娘便還是回蕈州大營吧。”
沈寒枝笑容一滞:“你叫我逃?”
文姜無奈道:“我知姑娘身手不凡,但倘若北羌大軍來犯,僅憑我們幾人根本毫無勝算,姑娘留下來不是死,便是落入賊寇之手生不如死,自該是趕回大營為自己謀求生路。雖說祝大哥此行未必成事,但我想他總還是會拼盡全力幫姑娘争得一絲庇護的。再說傅兄弟也盼着你安然無恙地回去,左右都好過留在颍玉城。我們身為兵者肩負護國使命,戰死沙場更是最好的歸宿,姑娘卻不必如此。”
沈寒枝神色松了松,正身面對文姜,坦言道:“祝濱必成大軍主将,這一點你無需擔心。北羌若舉兵來襲,咱們智取也未必會輸。至于傅聲聞……我不會為了他一個人而放棄全城百姓。”
“可我們都看得出來傅兄弟待你與别人不同。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姑娘畢竟是女子,又逢亂世,這總該替自己某一出路……”
“我從未想過将自己的出路寄托在旁人身上,文姜兄弟可莫要把人看低了。”沈寒枝再次截住其言,略略正色道,“還有,我沒想過逃,更不會為了某一個人而棄民于不顧。我和傅聲聞之間不論是什麼感情,當它與吾朝利益相沖突時,我都會選擇吾朝。且我知道同樣的事情擺在傅聲聞面前,他一定也會做出與我相同的抉擇。既如此,為何他做是大義,我做卻不被理解了呢?”
文姜答不上來,張口無言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自覺慚愧,面朝沈寒枝誠心敬,與她一同守城至天明。
一切本如預料那般:魯圖罕王之子聽聞其父死訊,當即舉兵攻打紮妲部,兩方陷入酣戰。然而,紮妲罕王并未讓這場戰局持續太久,很快便反應過來不對勁并派出一隊人馬前來颍玉城探查實情。
彼時沈寒枝仍守在城樓上,遠遠便瞧見自北羌方向來了一隊兵馬,在無垠的漠地裡形如蝼蟻正快速朝颍玉城行進。
“他們來得比預想的早太多了,怕是等不到傅聲聞帶兵回來了……啧,這也、也看不清是魯圖部,還是紮妲部的人啊……”沈寒枝凝神眺望,嘟哝兩句後又堅決地說,“也罷,不管是誰,絕不能讓他們入城。”
文姜主動請纓出城趕走對方。沈寒枝搖了搖頭,不甚認同此舉:“北羌兵素來兇悍,敵情不明的情況下便是你們四人全上也無濟于事。何況若他們中間有人回北羌報信,引更多的兵馬過來,更是棘手。”
“那……關門撤旗,固守待援?”
“不可撤旗!”
文姜被沈寒枝的呵聲驚了一下,觀她神色堅毅言語铿锵,便知她主意已定萬難更改,不再多勸。
“好容易安撫了民心,撤了旗定會另生風波!”沈寒枝思索片刻,對文姜說,“眼下敵我力量懸殊,常規防禦皆不可行,唯有出奇制勝了。你速叫包、詹兩位兄弟打開城門,躲在城下以防敵軍來襲,但不要輕舉妄動。再讓田勝帶着孟蘿和媛娘看住那些北羌婦孺,不許她們出半點聲音。另外,你和客棧老闆通知其他人回屋躲好,動作一定要快!整個過程絕不能高聲言語!”
文姜恍悟:“人銜枚馬裹蹄,姑娘這是要唱一出空城計!”
“是。此城已插上吾朝旗幟,内有多少兵馬外人根本不知,北羌兵雖悍勇,腦子卻并不聰明,加之來者人數尚不算太多,約莫不敢貿然進城。不過隻一出空城計還不夠,須得再唱一出調虎離山……”沈寒枝邊說邊往城樓下跑去,速度之快令文姜險些沒跟上,“我從城側小門騎馬出去誘敵離開,等到了北羌界内再殺他們。”
“那怎麼行!要去也是我們……”
“來不及了!等傅聲聞回來你告訴他,我先行一步,與他北羌相見!”
沈寒枝顧不得再解釋一二,直奔玉泊客棧,與正要出門丢棄北羌衣物的客棧老闆撞了個正着。
“哎喲!姑娘你、你這是……”
“有沒有火折子?!”
“有啊……”
沈寒枝搶過客棧老闆的火折子塞到腰間收好,又急匆匆扯過那團北羌破衣猛力扯下一大塊,裹住一隻酒壇假作魯圖罕王的頭顱。為保逼真,她還割斷自己的頭發綁在了布上。
随後她持弓背劍,從先前魯圖兵留下的軍馬裡挑了一匹最高大的馭至城側小門,等城門大開立時策馬出城,停在城外土路與那北羌兵相距不過幾裡之地,彎弓射出一發穿雲箭吸引對方注意,一邊揮動假頭顱,一邊用北羌語高喊“魯圖罕王人頭在此”,隻待對方發現了自己,便又立刻調轉馬頭往北羌腹地揚鞭疾馳……
“若對方是紮妲部人,便會跟去問個清楚,若是魯圖部的則更會追上去奪回罕王頭顱。是以沈姑娘此計成功誘敵遠離了颍玉城,我們也因此安然等到你們來……”文姜越說越小聲,到最後隻剩歎氣。
傅聲聞心情複雜,久未言語,内心反複謀算着兩全之策。霍钺審觀其色,替其問道:“沈姑娘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