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睡着了嗎?”
男人壓低聲音,輕手輕腳地站到妻子身邊,攬住她肩膀,望進寬寬的木搖籃裡。
房間裡光線昏暗,隐約能看見搖籃中躺着一對淺色頭發的嬰兒,一個看起來才剛入眠,另一個正在打哈欠,藍汪汪的眼珠轉向來人,立刻咯咯笑起來,白胖的胳膊搖搖擺擺探出毯子,小手握成拳,不安分地揮舞着。
“弟弟總是更好哄。”男人笑得眼睛彎彎,聲音更低了些,“就你不老實。”
“噢——你在等爸爸嗎?”年輕女人笑着俯下身子去抱小嬰兒,烏黑的長發旋即垂落。她低頭憐愛地吻了吻孩子的面頰, “難怪一直不肯睡——”
男人伸手将一绺頭發别到她耳後,開始沖嬰兒做滑稽的鬼臉。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小家夥攥着拳頭,看到面前龇牙咧嘴的怪相,不高興地扁了扁嘴,好像馬上要哭出來。
“好了,阿爾。”女人嗔怪道,輕拍嬰兒小小的後背,向後退了一小步,“他本來都要睡着了。”
“爸爸抱?”男人張開雙臂,笑嘻嘻地湊近,“艾比?”
嬰兒不為所動,倚在媽媽肩上望着他,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小拳頭,嘴裡不時發出“噗叭噗叭噗”的響聲。他還在學說話,吐氣時偶爾帶出一個晶亮的口水泡泡。
“爸爸會傷心的!”男人彎下腰,佯裝氣惱地戳戳兒子柔嫩的臉蛋,“臭小子——”
“好啦,阿爾,他真的得睡了。另一個小家夥哪裡去了?”女人含笑問,也不擡眼,手一下一下輕撫嬰兒的後背,“老半天沒聽見她的動靜,怪不習慣的。”
“搗蛋鬼在樓上拆小火車。”他低頭為她仔細拉好厚厚的羊毛披肩,又理了理她散在肩上的長發,忍不住抱怨起來,“零件散得滿地都是,還偏偏不讓我收拾,說要再裝回去——哈,就憑她自己?”
兩人的低語聲中,嬰孩漸漸合上眼睛。
“你還怪起她來了?”那人瞪了他一眼,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龐上卻笑意更濃,神色愈發溫柔,“是誰給了她一整套螺絲刀的?”
被她有節奏輕拍着的小嬰兒安安靜靜閉着眼,呼吸已經均勻起來。
“我哪裡知道她不肯收拾東西啊。”男人有點委屈地望向天花闆,“她肯定還在那裡搗鼓火車頭——老天,那是零部件最複雜的一節車廂……早知道給她一把小木工鋸了……”
“她會傷到自己的!”女人立刻反對道,穩穩托住嬰兒的頭,弓身小心将他放到搖籃中,“這木工培訓是不是開始得太早了?”
“什麼?你以為我有這個打算嗎?”他輕笑着俯身,歪頭看她,“咱們的小家夥太粗心啦。你當誰都能做個好木匠嗎?”
“啊,那麼——世界上最棒的木匠就站在我面前,對不對?”她眯起眼睛,落在他眼中,像極一隻淘氣的貓咪。
“當然。”高個子男人伸手把她輕輕圈住,懷中一下子擁滿熟悉的香氣,讓他想起雨後樹林裡濕漉漉的野生薔薇,“去哪裡找比我更好的木匠啊?”
她側着腦袋靠在他肩上,甜甜開口:“找不到了。最棒的木匠就在這裡。”
“最棒的木匠夫人也在這裡。”他勾起嘴角,又扭頭望向搖籃中熟睡的嬰兒,目光柔軟,“你說,今晚給小姑娘講個什麼故事呢?聖誕老人和馴鹿?”
“講講造雪橇的木匠吧。”她擡頭,望進他湛藍的眼裡,笑意盈盈, “阿爾,平安夜快樂。”
兩人已經挨得很近,睫毛都要交纏在一起。他又伸手捧住她的臉龐,把她拉得更靠近自己。
“平安夜快樂。”他輕輕說。
“怎麼啦?”兩個人額頭相抵,她低聲笑着,那雙漂亮的褐色眸子宛如珠寶,在昏暗的房間中光彩流溢。
他不答話,隻是擁緊她。
“不要擔心,阿爾。都會好起來的……”
那語氣溫和又笃定,叫人不忍心辯駁。
“都會好起來的。”他重複着她的話,感到胸口漸漸湧起熱流,于是又向上牽了牽嘴角,“當然會……新的一年要開始了。全新的一年。”
她微微阖着眼簾,沒有察覺他眼瞳深處明晦不定的神色,柔聲道:“你要過好這一年。答應我!”
“是我們要過好這一年。”他心中一痛,緊緊握住妻子帶着涼意的手,情不自禁去吻她的額頭,“好,我答應你。”
“……答應我……”
“我答應你……”
渺遠的聲音回蕩在腦海中,飄遊在牆壁間,說話的人仿佛前一秒才消失在空氣裡。
阿爾伯特·奧沃爾特從床上坐起,渾身僵硬,心口悶得透不過氣來。
許久,他把臉埋進雙手,再沒有動彈。
天還未亮,但透過窗簾,外面沉沉的夜色已經減淡幾許,幽微的亮光滲入房間裡,四下一片寂靜。
掌心和指腹上粗糙的硬繭磨得臉頰發疼,他依舊沒有動。
“安娜……”
那聲呼喚稍縱即逝,輕得像是歎息。
半晌,他擡起頭,長出了一口氣。
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披衣,打開房門。夾着淡淡海腥味的寒氣撲面而來,讓他下意識緊了緊外套,放輕步子,靜靜往一扇木門踱去。這種無聲無息的腳步,大概是十年來他除木藝外,掌握得最爐火純青的技巧。
離得近了,能看清門闆上因陳舊而略有剝落的白漆,一道道裂隙在逐漸增強的晨光中愈發顯眼。
在門口站了片刻,他終于握住把手,小心翼翼擰開。
這個房間的窗簾格外厚重,又拉得嚴嚴實實,隻有他打開的房門透進一道淺淺的、狹長的光。他從半開的門縫裡慢慢把自己塞進房間,再以同樣的速度不聲不響關上門。
茶色頭發的男孩仍在夢鄉中,幾乎沒有挪動過位置,雙臂也和入睡時一樣,安分乖巧地待在被子下面。
他走到床邊,緩緩蹲下,一寸一寸端詳兒子的睡容。
那孩子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