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對這些問題表現出了極大興趣。
“……想法凝聚成實體？畫像和幽靈嚴格來說不能算……是的，尤其畫像，那隻不過是一種模仿……不過具有實體的思想是存在的。”弗立維壓低聲音，“據說神秘事務司曾經培育并保存了一些思想的觸須，不過沒有人真的見過。”
呃，湯姆大概不會想作為章魚生活。
“那有哪類魔法能達到類似效果嗎？比如，理論上來說，把記憶凝成實體？您知道，我一直在看關于物質基礎構成和魔法本質的書，但對思想和情感的論述總是很模糊……”
“噢，自然，有天賦的學生總會被這樣艱深有趣的課題吸引。”矮個子教授笑眯眯地點頭，“我們學院也有好幾個學生提過這類問題……你得明白，奧爾沃特小姐，巫師研究物質與思想之間那道危險的模糊界限已經幾千年了，有些出于純粹的學術興趣，另一些則出于貪婪或痛苦。很遺憾，和千年前相比，我們沒有取得多少進展。我可以推薦幾本書，但這恐怕就是我所能提供的全部幫助了。”
“他的意思是，許多巫師嘗試過喚回已經離開的人。”赫敏視線牢牢鎖在一部巨大的抄本上，“弗立維和麥格教授都很清楚你在問什麼，而答案是不可能。”
“你覺得該去問問鄧布利多嗎？”我愁眉苦臉。
“他會立刻沒收那個本子，然後施一打檢驗魔咒，就像我做的那樣。”她終于從書裡擡起頭，“我還以為你不想把它交出去呢。”
“是‘他’。”我有氣無力地糾正，“可如果我不去問，湯姆該怎麼辦啊？”
赫敏目光探究：“你想不想談談？我是說，對某個魔法物件發展出強烈的依賴感，這顯然不是個好兆頭。記得去年的厄裡斯魔鏡嗎？鄧布利多說很多巫師因為沉湎于鏡子裡的幻象而發瘋了。”
“但這不一樣！我從日記本裡學會了很多東西！而且湯姆也不是物件，他是一段記憶，他是……他是一個人，會思考，有自己的意識和感情……”
她盯着我：“你自己也聽出來這有多危險了吧？沉溺在過去可不比耽于幻想來得好多少。”
圖書館窗外樹影搖曳，松鼠閃電般蹿過枝頭。
“……如果我能想出辦法，他就會有那個‘未來’了。”
我低聲回答。
、
我屏息靜氣，緊盯着手心那團細瘦火焰，生怕吹口氣它就會熄滅。
“呼吸。”湯姆說，“一張憋綠的臉對施魔法毫無幫助。”
我用口型回答：“它會滅掉的！”
“胡說。”
湯姆打了個響指，凜冽的勁風迎面刮來，那團可憐的火苗噗一聲消失了。
“你看吧！我就說——”
我話音未落，橙紅色的火舌自他掌心昂首，氣勢洶洶地沖向下風口，身形在狂風中暴漲了好幾英尺。
“……差距怎麼這麼大！訣竅是什麼？”我頂着大風卷起袖子，“我還就不信了——”
“要利用資源，而不是害怕它。還記得我說過魔法是一種流動的勢嗎？注意力放在引導火焰上，而不是維持燃燒。氧氣能助燃，隻要風力不超過某個阈限，火焰就會穩定燃燒。”
我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到冰上，對成果相當滿意。
“航拍的話就會看見火焰螺旋！”我驕傲地對湯姆介紹，“隻需要像咖啡拉花一樣把圈圈畫得越來越小——”
他望着一重重火牆：“……用于防禦或圍困？”
“大概吧，我隻是有點想吃棒棒糖……好，既然今天的練習結束了，我們再來探讨一下化形魔法——”
湯姆挑眉。
“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執着？我說過你幫不上什麼忙。”
“可我從弗立維教授那裡打聽到了新消息！”我複述一遍魔咒學教授的話，附上這些天常駐圖書館的成果，“……可那些書裡關于神秘事務司的内容少得可憐，誰也不知道那些人具體在做什麼，也沒有一個字提到‘思想觸須’……”
湯姆若有所思：“我考慮過這個職業方向，成為緘默人确實很有吸引力。”
“什麼人？”
“就是在神秘事務司工作的巫師。那些人研究世界、意識與魔法的本質，加入那個部門意味着可以接觸最高保密等級的信息，其中許多資料一旦洩露，會讓整個魔法界陷入動蕩。”湯姆勾起意味不明的微笑，“不過成為緘默人要經過厄琉息斯秘儀③，而保密條例總會讓事情變得……有點棘手。”
秘密儀式！保密條例！動蕩！每個關鍵詞都閃耀着熱血的光芒！
“酷……你是怎麼知道的？”
“書籍和人脈。”他簡單回答，“說起職業方向，選課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選課？”
“你還不知道？二年級複活節前後，霍格沃茨學生必須選擇下個學年的課程，這決定了你們未來的職業發展方向。”
“啊，我完全沒想過這個……你當初選了哪些課？”
“對未來有助益的每一門——也就是所有科目。”男孩露出謙和的微笑。
……這解釋了他為什麼能拿那麼多獎。那應該也會是赫敏的将來吧。這些年級第一真讓人無法理解。
我趕緊轉移話題。
“你最喜歡什麼科目，湯姆？”
“天文學。”他答得毫不猶豫，“宇宙的每個角落都是星空深處。天體是最安靜孤寂的存在，運行永遠遵循規則，掌握規則就可以精确預測。星星不會給人驚喜，它們隻聽從規則的調令。”
“很有你的特色。”我滿懷羨慕，想起自己擦邊及格的天文學測驗，“不過天文塔樓的确是整座城堡視野最棒的上課地點，從那裡看星星已經那麼漂亮了，不知道如果能在太空裡觀星會有多美……”
他笑起來。
“是啊，美妙到你難以想象。”
、
四月，複活節近在眼前。
我陸續收到了艾什利先生和亞伯的來信，他們強烈建議我和哈利選擇算術占蔔和古代魔文，湯姆也認為這兩門課非常要緊，因為前者是“嚴謹而優雅的學科”，後者則“讓你得以窺見最古老純粹的魔法奧秘”。赫敏對湯姆的說法十分欣賞，甚至打消了對日記本的部分疑慮。
“他聽上去像個聰明人。”她說，“還是男學生會主席和級長。不過我認為這些科目全都非常非常非常重要，你有沒有考慮過全部報名？”
我果斷拒絕了這個提議，給算術占蔔、古代魔文、保護神奇生物課打上勾。
“你不想選麻瓜研究嗎？”她的褐色眼睛又開始發出看書時那種吓人的神采，“想想看，從巫師的角度研究麻瓜會多有趣啊！”
“沒有必要，我人生前十年都認為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麻瓜。而且如果再選一門，課表就沖突了。”
赫敏發出深深的歎息：“他們怎麼能這麼殘忍？我們應當有權選擇所有自己想學的課程！”
“那樣的話，大家課表上的科目就沒剩幾門了。”羅恩插嘴，“我和哈利選了占蔔和保護神奇生物，聽說這兩門最簡單……”
三年級的課程難度還無從得知，但我非常确定，如果麥格和弗立維布置的閱讀任務一直這麼複雜，我的黑眼圈很快就會和斑雕鸮一樣重。
在湯姆指導下進行練習的結果是，魔咒課教授似乎誤以為我擁有絕佳的無杖魔法天賦，每次課後練習都對我的表現大為贊賞。我發現他的教學風格和麥格教授大有不同，從不吝啬鼓勵，而我自己的院長總會在旁邊提出批評意見
今天也是這樣。
“精彩！”
在我掌心浮起一簇火苗後，弗立維教授眼睛亮亮的，欣喜地喊起來。
“菲利烏斯。”麥格教授看了他一眼，後者趕緊放下了鼓掌的手，“奧爾沃特小姐，這是個進步，但你似乎對火焰咒的手勢疏于練習，音節末尾應該要輕輕抖一下杖尖。請再用魔杖試試看……”
、
我坐在冰面上，忙着評估又否決一個個解決方案。
……不滿足幽靈的産生條件……畫像沒有生命……神秘事務司需要權限……魔法石或許能起作用，但已經被毀掉了……
“你最近話變少了。”湯姆輕聲道，黑發在月亮下閃着銀色微光，“不覺得這裡有點太安靜了嗎？對我說話吧，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群星璨然，而赫敏說的“不可能”塞滿我腦海。
“……赫敏好像一直覺得能自己思考的物件很危險。”
“你瞧——”湯姆攤開雙手，“我沒法傷害你。我向來清楚自己的定位：一段記憶。我隻存在于這裡。”
“不是的。”我反駁，“你才不止是一段記憶，你是我的朋友。”
“隻有你能見到我。”他輕聲說，長長的睫毛投下陰翳，“你是第一個找到我的人。我等了五十年，本來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我原以為還要等更久。”
我不知該怎麼接話。這個地方再怎麼美妙神奇也隻是牢籠，如果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待半個世紀，一定會無聊到發狂。他在這個薄薄的本子裡指揮了無數場日落日出，卻從沒有一個人能夠交談。
突如其來的領悟像一道重擊，失落緊緊将我攥住。
我不可能彌補那些時間。
時間會流逝，而他卻永遠不會老去。尼克·勒梅的選擇第一次顯得如此合情合理。假如代價是目睹所有人離開，永生似乎也沒那麼有吸引力。
“……你後悔過嗎，湯姆？”我低聲開口。
他轉頭看我。
“為什麼這麼問？”
“你那時候想過自己會在這裡待這麼久嗎？你在這裡……開心嗎？很難想象會有人明知結果還要下決心把自己關起來……”
他沉默片刻，開口時聲調意外地溫和。
“在更偉大的目标面前，犧牲與代價都是試煉。總有一天，你也要學會取舍。”
“可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我越想胸口越堵得慌，“沒有别的辦法嗎？在你掌握的那麼多高深魔法當中，難道能保存記憶的隻有這一種嗎？”
“這是最佳方案，奧爾沃特。”他輕聲道，“我那時候很清楚我将面對什麼，經過深思熟慮才作出選擇。半個世紀不算什麼，時間是饋贈而非折磨……不必為我難過。”
我垂頭靜靜坐着，連擡頭看他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男孩的聲音靠近幾分，甚至帶點笑意。
“嘿。你不會在哭吧？”
“……誰哭了！”
真是太糟糕了。他含笑的溫柔問話，我喉嚨口咽不下去的酸澀硬塊，這一切比去年天書似的變形術期末試卷還要糟。但我不該在他面前表現得這麼沮喪，獨自捱過五十年的人又不是我。
“我會找到辦法的。一定。”我向他保證，祈禱圖書館某個角落中藏着能讓他活下來的秘密。
第一次，英俊蒼白的男孩緩緩伸手，覆上我的手掌。
“我知道。謝謝你。”
他的微笑真摯而明亮。
我知道，那隻手現實中并不存在，但他的手指像東方玉石般光滑微涼，仿佛一顆星辰，靜悄悄落在掌心中央。
我攏住他的手，就像握緊一痕星光。
“哦，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奧爾沃特。有樣東西，哪怕看一千年也不會膩。想見識一下嗎？你會羨慕我這五十年來的秘密消遣的。”
冰塊大片大片懸浮在我們頭頂。
伴着咔哒和水底深處的低鳴，冰層崩裂，仿佛巨獸要自湖中躍出。碎裂的冰層随他的視線升到空中，露出幽深的湖面。我因為驟然下降的溫度打了個寒戰，細小的冰碴同夜風一起彌漫在湖面上，紮得臉癢癢的。
少年仰頭，側面線條在冰淩反光和月色勾勒下柔和又冷硬。他左手輕攥成拳，冰塊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頃刻間就盡數化開，散成重疊的朦胧霧氣。
下一秒，月亮的清輝迅速遠去，縮成濃稠黑暗中微不可見的小點。腳下的冰層早已消失，我雙腳懸浮，遙遠的恒星從四面八方放出光芒，混沌的星團在下方緩慢盤旋。
宇宙深處的某個角落，靜谧和寒冷将我們溫柔環抱。
我們飄浮在岑寂的太空中。
沒有大氣層的阻隔，星辰燃燒得那麼明亮恒定，那麼遙遠，純淨的星光蕩滌萬物，一切都無所遁形，卻也被安全環抱在廣袤的黑暗中。
我發不出聲音，唯恐眼前的景象被任何一個音節打碎。
湯姆神情莊重而安甯，仿佛在這片永恒中找到了平靜，閃爍的星塵在他指尖遊動。
他察覺到視線，回以微笑。
“看着這些星星，你會想到什麼？它們總讓我覺得，黑暗那邊存在一個充滿光明的未知世界，雖然我們所能見到的不過一丁點亮光……可你瞧，當面對無垠的過往與将來，人類的紛争和煩憂都顯得如此無足輕重……眼下這一刻才是永恒的真實。不論現實中正在發生什麼，我希望你至少在這裡能過得開心。讓它做你的秘密基地，時間靜止的神秘花園。凝望星空的每一刻，數不盡的星系都屬于你，就像它們同樣屬于我……”
“記住這一刻。看看這個世界，多麼純粹而完美，寬廣到容許最瑰麗的想象成為現實。也許就在我們此時注視的某顆星球，某個維度上，你所希冀的一切都正在發生，錯過和逝去的那些從來不曾消失……置身于這個國度時，我偶爾會想，也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創造更多回憶與可能性……”
他的聲音也像閃爍着珠光的稀薄雲氣，消散在無盡渺遠的群星裡。
“所以，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