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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戰後番外:萊茵的黃金[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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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這個番外其實還沒寫完,它是我草稿箱底下的古老幽靈,偶爾浮上來吓我一跳。我一直沒把它删掉,大概是出于如今看來實在莫名其妙的執念,未消解的執念又導緻拖延。它來自那個早已過期的我,而現在的我,既無興趣,也無義務,去修補一件充滿過時觀念的小玩意兒。

如我某位毒舌朋友所說,我修改它們的過程就像“深情輕拍一個燃燒的垃圾桶”。也許确實有點臆想出的治愈,但實事求是地說,就是很荒謬。

我決定把它發出來,不是因為它好,而是因為我想給那段時間一個體面點的告别儀式,清空早就過期的草稿箱。發完我就完成任務了,大家随意評論,我不會回頭看,也不會複盤。我很清楚這是什麼——未脫宅的落後産物。如果覺得它不夠進步,恭喜你,你走在通往detox的康莊大道上,welcome to the club。

現在你知道這些了,要不要往桶裡看一眼,就随你吧。反正我得把它扔了。就這樣——

I'm done, thanks.

*

關于這篇番外的設定說明:

可能是一個 what if 分支。背景在大戰約五年後,奧爾沃特工作調動。叙述時間有所交叉。

預警:含原創角色,含超大量雄競,男角色單箭頭女主。

*

Das Rheingold

*

哈利在聖誕前去找她的動機再單純不過。

實在不放心。

她剛到柏林,手上已經分到一堆案子。不久就要出外勤,她趁着剛到崗的閑暇,幾乎要住在檔案室裡争分奪秒讀材料,能用雙面鏡的閑暇隻有深夜。他好幾次看她在沙發上說着說着就睡着了,隻能在鏡子這邊輕聲說晚安後挂斷。

他開始采取最傳統的方式——寫信,在工作間隙大段大段地寫,自己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話想說。

理智告訴他,她應該能安全度過這十幾個月,柏林和巴符州不是什麼水深火熱的地方。但他早就習慣她歸來後每天都在身邊的日子,所以她動身去德國之後,他總有太多問題,沒法完整容納在幾張信紙上:有沒有在按時吃飯,魔藥帶夠了沒,新辦公室的同事如何,公寓住得習不習慣,案子有多複雜,現場會不會太危險……

她回信來得不勤,但總是很長,因此成了珍貴的驚喜禮物。厚厚一沓信紙由那隻神情倨傲的海東青扔在他桌上,字迹龍飛鳳舞。信中對他的一大堆問題幾筆帶過,倒是洋洋灑灑描述了公寓不遠處森林湖畔的景色和落日,以及播放露天電影的周五晚上,大家喝得醉醺醺的,在路邊合唱某支麻瓜樂隊的流行歌。

她寫,真希望你們也在這兒。

他對着那句話輕輕微笑,又看了幾遍信,小心疊好,收攏在手中,像握住通往她所在之處的車票。

他想過直接把壁爐接通到德國的飛路網,但赫敏列舉了申請跨境飛路網所需的層層手續和漫長審批,勸他打消念頭。目前直接聯通德國的壁爐,除了魔法部的以外,主要集中在私人宅邸。伊萊恩出外勤的區域主要位于黑森林,而奧爾沃特家離那裡最近的宅子在康斯坦茨,到黑林區還需要乘坐麻瓜的交通工具。這都不成問題,他隻是需要見她,能見到她就好。他早早裝好行李,哪怕還有幾個星期才能啟程,每次看到行李箱,心就變得輕快起來。

他總算盼來假期,第一件事就是抓起箱子,直奔利娜的公寓,跨進壁爐。

“多吃肉類!少吃蔬菜!”客廳中亮藍色羽毛的金剛鹦鹉嘎嘎叫。

哈利啞然失笑。真不知道這對姨姪都教了它什麼。

他捏緊提箱把手,清晰說出奧爾沃特宅的地址,心頭似有飛鳥盤旋。

不到一小時後,他已經在月台上來回踱步。德國鐵路一反德國人的嚴謹守時形象,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準點的反義詞。旁邊的德國麻瓜看他腳步急躁,寬慰他說列車一定會根據晚點通知的時間按時到。

“按時?”他哭笑不得地重複。

“他們說晚了四十三分鐘,那就是晚四十三分鐘。”灰褐色頭發的麻瓜理所當然道,“你可以去吃頓晚飯。”

“我本來想和朋友一起吃晚飯的。”他難掩失落的神色。火車每晚點一分鐘,和她見面的時間就少一分鐘。

“來見戀人嗎?”那老太太笑了,視線掃過他熨燙筆挺的大衣和褲裝。

哈利撥弄了兩下外套搭扣,腼腆點頭。

“我沒告訴她我要來。”他沒忍住笑意,忽然想對這個陌生人傾吐,“她來德國三個月了,我們隻能寫信。”

“一定很難熬。”那位女士點頭,“哎喲,戀愛中的人呀。”

“隻有我是。”他輕聲說,低頭對自己笑了笑。

“你們是老朋友?”年邁女士神色了然。

“更像家人。”他繼續微笑,感到一股怅然的柔情。

“有點兒像□□開獎,是不是?”陌生人望向遠處,青灰色的鐵軌延伸到山林間,“赢面很小,但總讓人充滿希望。不過多買幾注□□隻要幾歐元,而你要押的賭注是過往和将來的幾十年。”

“我該賭一把嗎?”他半開玩笑,說不清在向自己還是向命運發問。

“取決于你的願望有多迫切,以及能付出多少代價。”老人收回視線,含笑的渾濁眼睛像能看穿人心,“無論如何,祝你好運。”

*

“那就是我的新搭檔。”她偏頭示意後方正埋頭寫報告的高個子,低聲補充,“就是從來不吃糖果的那個。”

哈利望過去。那年輕人揉了幾把柔順的金褐色頭發,擡起一張俊秀端麗的臉,皺眉四下搜尋,目光在她們這兒定住。

“他在看我們嗎?”哈利小聲問。

“低頭!”她一把按下他的腦袋,跟着縮到隔闆後,“完蛋,肯定是又抓到我的格式錯誤了。”

“你的文件有什麼問題嗎?”他好笑地看着她變得愁眉苦臉,順手撥開躲藏時她額前亂作一團的碎發。

“我已經改了兩遍!誰知道德國人為什麼這麼糾結标題字号和縮進。”她任他理順頭發,邊抱怨邊抽出一張空白羊皮紙,“隻有赫敏和麥克道格能搞清楚這玩意兒……哦也許還有這些德國巫師……”

“德國巫師勸你在放假前趕緊提交内容和格式正确的文件。”隔闆上方傳來沒什麼起伏的聲線。

她閉了閉眼,唉聲歎氣地站起來:“下午好,穆勒。”

“我的下午不太好,奧爾沃特。”那人舉起字迹密密麻麻的羊皮紙卷,指節在某個闆塊敲了敲,“意外損害賠償的部分,房屋地基破壞相關事宜将全權交給魔法事故管理司處理,我們沒有義務或權限去處理那些事。”

“房屋主人很擔心賠款時效,我認為強調兩句沒問題。”她沒什麼氣勢地辯解,“……好的,沒問題,放假前你會收到最終版。真的是最終版!”

“希望如此。”來人目光終于挪到他身上,微妙地頓住半秒,但或許隻是哈利的錯覺,因為對方開口時平靜而友好,“這位是?”

“是我的老朋友。”她不客氣地從那人手中扯走羊皮紙,“哈利,這是德國魔法部特殊勤務處的傲羅,我搭檔,約納斯·穆勒。穆勒,這是哈利·波特,不用我多說了吧。”

哈利朝那人點頭,舌根壓下“搭檔”這個單詞帶來的輕微苦澀。

“久仰大名。”年輕人向哈利伸出手,略帶笑容,态度和氣,“我讀過你們的報道。”

“我也聽伊萊恩提過你。”哈利笑着同他握手,“她說你工作非常出色。”

寫信的人在一旁做了個鬼臉。

“如果她在信裡罵我,我也不會太驚訝。”穆勒看着她,眉毛輕輕挑起。

哈利被逗樂了,望向伊萊恩,她裝出受到污蔑的憤慨神情。

“我是那種人嗎!”

“應該不是,畢竟你會當面罵我。”穆勒給她一個禮貌假笑。

他又轉向哈利,神色真摯:“很高興認識你,波特先生。歡迎來到柏林。”

*

那是哈利第一次見她的新搭檔。說實話,他對這個德國人印象不賴。

盡管他已經在她來信中讀到過幾次,直接面對本人的感覺還是不同。他第一次讀到她信裡 “my partner” 這個有些刺眼的詞組時,愣怔了兩秒,又很快反應過來隻是工作搭檔。

當然了,不然還會是什麼呢。

而這第一句介紹就十分不同尋常,“I reckon my partner hates me.“

根據她的描述,穆勒是個工作認真但個性死闆的家夥。她用接近欽佩的語氣,抱怨說那人像鐘表一樣精确地準點上下班,每周末雷打不動去徒步,從來不吃糖果,但會接受很小一塊辦公室同事做的蛋糕。

她寫道,那個人好像活在填滿的規劃表裡。

哈利很快就發現,面對她的穆勒跟大多數人印象中的穆勒不同。人們提到穆勒,會想起他沉靜清秀的臉龐,真誠的目光,聰明而謹慎的淺藍色眼睛。那年輕人話不多,幾乎對每個人都溫和有禮,似乎隻有在她眼中才是那副挑剔又古闆的模樣。

哈利後來意識到,原來從那時起,第一聲警報就開始在背景噪音中持續低低鳴響。

*

首次探訪很愉快,隻是太短暫。

他記得她每天晚上都帶自己去不同的餐館,每一道菜都好吃到他撐得慌。他記得和她在柏林街頭散步,九月的黃昏煙霞燦爛,她大笑着望向他時,那雙讓人眩暈的深藍眼睛映出天邊輝煌的夕照。他記得她們靠得很近,夏末秋初的涼爽晚風拂動,兩人袍角不時相觸,每走過一盞路燈,他都想牽住她的手。

他回英國的前一天傍晚,她們在施普雷河畔的碼頭吃烤肉,他想到馬上就要分别,忽然胃口全失。她看他食不下咽的樣子,萬分擔心,怕他是因為中午她手忙腳亂炮制的三明治而食物中毒。他又好氣又好笑,解釋是想到又有好一陣子沒法見面。她松了口氣,豪氣沖天地保證感恩節會推掉所有雜務回英國去。

她确實按照約定回來了,隻不過還順道捎來一件讓人驚訝的随行物品。

那天她站在格裡莫廣場12号的客廳裡,身後跟着個安安靜靜的穆勒。西裡斯對這組合挑起眉,朝哈利投去調侃的一瞥,哈利裝作沒看見。

但不是所有探詢都能讓他這樣蒙混過關。

“你闆着臉幹什麼。”羅恩以令人眼花缭亂的速度,從旁邊的大銀盤裡撈起點心塞進嘴裡,“你不是一直盼着伊萊恩感恩節回來嗎?”

“他沒想到她帶了這麼件随身行李呗。哈利,别太介意穆勒,他多半是順道來處理些工作而已,況且布萊克家跟穆勒家畢竟算有點交情。”赫敏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挑剔地打量朋友的男伴,“長得倒還行,但可能很無聊,誰會在節假日還自願加班呢。”

哈利和羅恩對視一眼,齊刷刷望向她。

“呃,比如說你自己?”羅恩嚼着嘴裡的東西,含糊道。

他立刻遭到赫敏一記毫不留情的肘擊。

而深金色頭發的年輕人正對主人禮貌微笑。

“約納斯!歡迎你來。”布萊克家主快活地說,“你母親這次得在南美洲住好一陣子吧?”

“布萊克先生。”青年伸手同他相握,“我想是的。薩布裡娜姑媽來信說在亞馬遜發現了斑紋火苗樹蛙的卵。上一次人們發現這種樹蛙的蹤迹是十二年前。她說從六十年代大規模伐木之後就很難找到火苗樹蛙了,機會難得。媽媽上個月剛從非洲回來,直接又跟她出去了。”

“我上次見薩布裡娜還是五年前呢。”利娜從一隻大托盤上給大家遞她特調的南美開胃酒,“特别勇敢的冒險家,她每次都選最兇險的河道走。我沒記錯的話,艾絲特當年就是在馬托格羅索*認識薩布裡娜的,她們每次說起那場搏鬥都得喝一杯。”

“是啊,姑媽說過很多次。她們的二十幾歲過得……”穆勒淡笑着接過酒杯,字斟句酌,“很有活力。”

“我想穆勒一家子安分守己的好品質都集中在你身上了。”利娜眨眼,“哪怕是對我來說,那些曆險都有些太狂野了。”

“該不會是艾絲特·穆勒吧?她和薩布麗娜·克勞斯?”韋斯萊雙胞胎四隻眼睛放光,“我們讀過她倆合著的那套叢林冒險!”

“沒錯,就是那個艾絲特。”利娜喝下一大口開胃酒,“就算在以極限運動和冒險愛好者著稱的穆勒家,她作為大女兒也是出了名地膽識過人。你們既然讀過叢林冒險,一定知道她的極地系列吧?”

弗雷德或喬治打了個響指:“當然,我們把她那套暢銷探險小說的第一本都翻卷邊了。我現在還記得冰窟營救那章,驚險得很……”

西裡斯笑吟吟插話:“她寫得真實是因為經曆過,畢竟跟着麻瓜科考船去南極待了兩年呢。當時我老媽還拿她當過反面案例,說某個法國純血家的孩子受到不良影響,整個堕落了。我實在好奇,打聽之後發現,那個人因為穆勒的小說,從布斯巴頓畢業後報考了麻瓜大學的地質系。”

“她的書确實有這種魅力,圖書館裡老有幾本永遠借不到的系列作品。”赫敏感歎,“我還記得第七本的緻謝,作者提到她妹妹去了麻瓜的飛行學校。”

“哇酷!你們全家都是冒險家?”雙胞胎中的一個誇張地交握雙手,另一個贊歎地搖着頭,豔羨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我。”穆勒搖頭自嘲,“魔法部職員,全世界最無趣的職業。”

“哦不不不,你可不像珀西。”雙胞胎中的一個打了個響指,“當傲羅多有意思呀!”

他倆那位梳着整齊油頭的哥哥在桌旁翻了個白眼。

“比起寫文書和報告,我們相信你更熱愛的是驚險刺激的追逐和冒險。”另一個雙胞胎攬住穆勒的肩膀。

旁邊傳來沒憋住的笑聲。伊萊恩本來在悄悄喝一杯果酒,聞言差點把飲料喝進鼻子裡。

“他最愛的部分其實是寫報告。”她邊咳嗽邊聲明,“他可以背出最近五年所有公文報告的格式變更要求。”

珀西一下子來了興趣,追問起德國公文與英文的相似處與區别。伊萊恩馬上抓來穆勒跟珀西繼續對話,自己溜到一旁大吃特吃煙熏三文魚。

這場小型感恩節派對主賓盡歡。哈利偶爾不動聲色地環視兩眼,尋找伊萊恩和她的搭檔,滿意地發現這倆人幾乎不怎麼和對方說話,疏遠中帶點戒備,簡直是對“關系一般的普通同事”的完美诠釋。

而穆勒也确實如赫敏所說,是來處理工作的。伊萊恩回來的第三天,她倆就去參加英德魔法部合作項目的某個會議,隔天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蘇格蘭高地,執行緊急任務,清晨才坐麻瓜巴士回來。

哈利擔心她沒休息好,開車去車站接人,至少能讓她在路上打個盹兒。

戰後她一直睡不好。逃亡期間本來就很難睡個整覺,她常在半夜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接到通知說食死徒又在哪條街邊掃蕩,或者藏身地有暴露風險。原本深沉的睡眠自此變得斷續不安,淺眠使人驚惶不定,再小的動靜也會讓她從睡夢裡跳起來。本來大家都不知道這事,直到赫敏某天想給她蓋毯子,前一秒還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家夥,下一刻魔杖尖就直指來人面門,身經百戰的副部長吓得險些仰面摔倒。從那之後,沒人在她休息時間輕易打擾。

哈利停好車,匆忙走進車站張望。

候車大廳中人來人往,清晨的日頭越升越高,照進玻璃窗的陽光逐漸變得刺眼。

他一眼就看到她和穆勒坐在長椅上,衣袍沾滿塵土,亂糟糟的深色頭發挨着順溜的金褐色頭發,兩個人挂着四團接連熬夜工作帶來的青黑眼圈,在吵嚷明亮的大廳裡睡得天昏地暗。

他原地頓住,奇怪地感覺心髒慢慢縮緊。

她不是那麼容易放下戒心的人。

背景噪音裡原本遙遠的警報越漸尖銳,在他耳畔清晰拉響。

他走近那張長椅,半蹲到她面前,輕拍她肩頭:“伊萊恩,該回家了。”

穆勒腦袋一晃,驚醒過來,在耀眼的日光下眯起眼睛,神情茫然。

倚在他肩上熟睡的人卻渾然不覺,因為穆勒的動作往下滑了幾英寸。哈利眼疾手快扶住她的頭,掌心托在她耳畔,觸到柔軟的頭發和溫熱臉頰。

“讓她再睡一會兒?我們在車上隻合眼了三個小時。”穆勒打着哈欠環顧四周,“幾點了?這兒亮得像煉鋼爐……”

哈利沒搭話,手背貼上她的額頭半晌,皺眉:“她有點發燒。”

穆勒伸到一半的懶腰頓住了,臉色凝重起來,側身重新坐回她旁邊:“奧爾沃特?“

酣睡的人霎時睜眼,唰地直起身:“怎麼了!跟蹤對象出現了嗎!“

哈利心頭五味陳雜,又好氣又好笑:“工作狂,你再看看這是哪兒?“

剛醒來的人驚喜地撲進他懷裡,又抓住他搖晃,問他怎麼會來任務現場,在他無奈含笑的再次提示下,才終于開始打量周遭,猛然記起淩晨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此人熱情高漲,坐上副駕駛座起就沒歇着,興緻勃勃給哈利描述蘇格蘭半夜的冷雨,高地曠野的呼嘯狂風,并不時向穆勒尋求佐證。搭檔從後排遞了瓶水過去,看着她泛紅的側臉,欲言又止,隻以單音節附和幾聲。

“頭暈嗎?“哈利在等信号燈的間隙轉頭,觀察她格外亢奮的神情,”你現在狀态很像入學那天吃了高燒樹莓糖。“

“好像有點兒。“她滿不在乎,對手套箱産生了濃厚興趣,正來回撥弄開關,”哇,這裡有好多文件!讓我看看……咖啡店小票,熱狗攤小票,去年的保險單,瑪莎百貨的小票……“

哈利歎了口氣,目光掃過後視鏡,忽然停住。

金棕色頭發的青年正望着她,淺藍色的眼裡笑意盈盈,車窗外日頭一照進來,仿佛寶石中盛開萬千花影。她藏在他沉靜的雙眸中,太陽稍微撥開迷霧,才能讓人窺見半縷珍奇的光焰。

哈利心髒往下沉。

他當即意識到,她信中那句“我搭檔讨厭我“是個謬之千裡的推論。那個嚴謹聰明的德國職員,以一種别扭而審慎的态度與她保持距離,也許隻是在本能阻止自己一頭栽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哈利攥緊方向盤,深呼吸。

這沒什麼,不是穆勒也可能會是别人,更何況這個德國人自己都沒察覺真相。而且她完成工作就要回倫敦,這次派遣結束之後,柏林的一切就會馬上成為舊信紙上的褪色回憶,無足輕重。他見多了穆勒這類人,他們會按照規劃的軌迹向前走,絕不偏航。

而且那畢竟是她職場上的同事。無關他是否願意承認,她都需要那個人。在無數個危險的瞬間,那個人會和她站在一起。

所以不要緊,她如期回到英國就好。幾個月的時間而已,他能夠等更久。

“哈利?你還好嗎?”

他臉側忽然貼上滾燙的掌心。滿懷興奮、躁動不安的人,因為擔心他而罕見地安靜下來,專注望進他眼中。

那團焦灼的火焰立刻消散,化成一團柔軟浮動的綢緞,纏繞他心頭。他當然永遠不會失去她,他一直都知道的。她總會握住他的手。

“我沒事。”他回答。

那隻手輕拍他耳後的頭發,溫熱拇指掠過他的耳廓,仿佛帶起極細小的電流,他努力保持靜止,感到自己正在微笑。哈利注視前方,車流湧動,反射出無數個燦爛閃爍的微型太陽。

後排的年輕人側頭望着窗外,似在沉思。日影交錯跳躍,映着輪廓分明的秀美面孔上,又迅速在那雙眼中消散熄滅。

-

注:

馬托格羅索:巴西西部的一個州,首府庫亞巴。為巴西第三大州,世界上僅存的大片未開發地區之一,同時以crime rate高而著稱。

*

伊萊恩有充分理由懷疑,她的新搭檔穆勒讨厭她。

别人提到他,總會說,“啊,是特勤處那個脾氣很好的年輕人”,“個子高高、文文靜靜的那個穆勒”,“他經常幫忙修理打印機,小夥子人不錯”。

那些人一定沒跟他搭檔過。

“文靜”不如說是沉悶,“脾氣好”可能是指他對着除了她之外的同事都會禮貌微笑。他對她最常說的話包括,“奧爾沃特,文件格式又錯了”,“這份報告明天就要提交”,以及“最好重新寫”。她偶爾會産生在備考O.W.L.s前狂寫論文、赫敏在背後時刻緊盯進度的錯覺。

他的态度差别如此明目張膽且曠日持久,起初這讓她詫異,不久又變成困惑,再後來隻剩下“随他去吧”的平靜無奈。讨厭她是他的問題,畢竟,她可是她!蘋果木魔杖總是選擇備受喜愛的女巫男巫!就讓他自己煩去吧。

這段搭檔關系的淡漠,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埋下伏筆。

到柏林的當天下午,特勤處主任娥蘇拉·費舍領着伊萊恩,走出自己那間整潔到不近人情的灰色調辦公室,在靠窗的某張長桌前把幾個人喊起來,簡單介紹大家認識。

“最後,這是穆勒,特勤處隊員。”費舍朝一個深金色頭發的年輕人點頭,“往後半年你們将作為搭檔工作,也就是執行所有團隊任務的最小單元。”

伊萊恩向那名隊員笑了笑。他身側的窗外陰雲密布,雨天單調的鉛色沉郁,映在他灰藍的眼中,整個人像一張高瘦的折紙剪影。剪影看了她兩秒,冷淡點頭。

“好了,就這些。我相信你們會一如既往,交付超出預期的成果。”費舍環視衆人,“大家繼續工作吧。”

伊萊恩走到穆勒面前。

這個人近看就不再像灰調紙片了,各種色彩生動地浮現起來。眼睛在近處光源中呈現淺藍色,柔順的深金頭發垂落面頰邊,臉龐在辦公室發白的燈光下泛着健康的淡淡紅暈。

“你好!”她伸出右手,注意到他正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嗎?”

“沒有。”他飛速否認,清秀的眉頭蹙得更緊,握住她的手便立刻松開,快得略顯敷衍。

她本以為那隻手會像看起來一樣冰涼瘦削,但出乎意料,他的手結實又暖和。

尴尬在默然中緩緩沉降,逐漸發酵膨脹。她等了兩秒,發現他确實沒有先開口的打算,心中感歎,新同事好像非常認生。

但這不要緊,她的外向對兩個人來說也完全夠用。

“好,那今天我們從什麼開始?”新人摩拳擦掌。

“你可以看我寫任務報告。”他轉頭從幾大沓文件中開始翻撿。

她拖過一張轉椅坐到他桌旁。

新搭檔理出厚厚一疊案件材料,邊起草報告,邊用毫無起伏的聲調解釋該怎麼按章節拆分報告結構,全程都沒怎麼擡頭看她,始終保持至少一臂距離。

那天下午,奧爾沃特和穆勒那不和睦的搭檔生涯,像一台強行拼湊起零件的新機器,嘎吱嘎吱、乒鈴乓啷地正式啟動了。

一開始不熟悉,兩個人彼此保持着疏離的客氣,是上下班碰見隻能聊聊天氣或工作的普通同事。通常是她開口,一問一答,要是她不再提問,他絕不主動開啟新話題。如果她哪天非常困,或者在發呆,兩人就在電梯裡一言不發地從一樓坐到二十五樓。

而在辦公室,如果不涉及報告撰寫,基本可以做到零口頭交流。兩人交換羊皮紙卷軸,間或一甩魔杖加幾道标記和固定咒。

她偶爾會感慨,這個不苟言笑的瘦高個兒整天闆着張臉,真是白瞎那張臉蛋,畢竟他有時候看起來很乖巧,像會給鄰居默不作聲修好壞掉籬笆的那種人。

他好像還真會幹這種事,她聽隔壁組的埃爾莎和喬治說的。

穆勒在她面前露出的其它表情似乎隻有皮笑肉不笑。用紅墨水圈畫的文件時不時從天而降,将她吞沒,伴随一句沒有起伏的 “請在明天下班前改好”。

倒不是說她很介意這種冷漠的搭檔關系。反正穆勒不會拖累工作,總會在工作中提供必要支持。她在英國魔法部上班的時候,同事們多是上學時就認識的熟人,大家其樂融融,德國一闆一眼的作風需要點時間來适應。穆勒很在意規範——他是那種日程表計劃精确到分鐘的人。伊萊恩想象一個永遠處在考試周的赫敏,又因為遠方的好朋友而泛起微笑,看古怪搭檔時都順眼了兩分。

這位奇怪的搭檔偶爾會提些出人意料的問題,甚至很難跟案件扯上關系。比如某次在讨論歐洲魔法部的戰後局勢,因為話題敏感沉重,重心便聚焦在沒太多争議的案件裁定上,免不了提到英國戰時那些事。

“奧爾沃特呢,你和赫敏·格蘭傑、哈利·波特應該都很熟?”他忽然出聲。

私人關系跟眼下在聊的卷宗有什麼關聯嗎?

“……我們在霍格沃茨是同學。”伊萊恩笑笑,雖然心中困惑,也隻歸因于搭檔思路跳脫。

搭檔固然古怪,但并非就不是可靠的同事。某次在拜仁州執行任務,探到一處黑巫師的據點,她們正在摸索前進,忽然觸發了某處機關。

那個魔法裝置藏得極其隐蔽,一道銳利的銀色閃光直刺面門,她隻來得及用咒語打偏它,同時感到身後一股猛勁将她用力拽開。

她驚魂未定,想去查看那道暗器卻沒掙開,才發現穆勒還拉着自己的胳膊。他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松手。

他總是離她一臂遠,當他靠近的時候,她才赫然想起他其實很高。

“謝謝。”伊萊恩感激地朝他點頭。

他抿了抿嘴,臉色很差,一言不發地去檢查機關。

他總會這樣出人意料地伸出援手。這剛開始讓人驚奇,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将其歸類為一種本能反應。就比如,哪怕是讨人厭的馬爾福走在她旁邊又突然踩空,她也會下意識抓住那小子的,無關喜惡,隻是條件反射。

畢竟是搭檔,相處久了,再怎麼生疏的同僚間也會産生默契和信賴。

那次她們在黑森林的那次超長待機任務,大家結束行動時簡直都累得脫了一層皮,幾位同事甚至負了重傷。戰況慘烈,她和穆勒一路拼殺,有驚無險地逃出包圍圈,剛要松口氣,黑巫師餘黨又發動了攻擊。

戰鬥到最後,兩個人筋疲力盡,站着都費力,就背靠着對方彼此支撐住。她正跟穆勒讨論收尾計劃,他忽然直挺挺倒下去,她這才發現他之前中了好幾記攻擊。

她忙着采取急救措施,慌亂中把能想到的療傷和恢複咒都用了一遍。等醫護人員趕到,她松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精疲力竭,腿軟得站不起來。治療師遞來一塊毛巾讓她擦擦臉,她下意識謝絕,說自己不要緊。

但那姑娘固執地伸着手,堅持要她接過去。

“你在哭。而且你渾身是血,必須要做檢查。看到我們那邊的同事了嗎,一會兒她會來找你。”

在哭?

伊萊恩掏出雙面鏡,看見自己沾滿泥土和草的臉,眼眶下沖刷出兩道清晰淚痕。

*

穆勒第一天起就決定和新人保持距離。

在費舍女士把她介紹給大家之前,其實他當天就已經在車站見過奧爾沃特一面,隻不過她那時隻顧着埋頭忙活,應該根本不記得他。

那天是他每周固定搭地鐵的日子,剛走上月台幾步,就被一個視線黏在地上的短發姑娘撞了個趔趄,馥郁的柑橘氣味迎面撲來。

罪魁禍首連聲道歉,抱着滿懷五顔六色的水果,奔向旁邊滿臉尴尬與感激的中年人。那中年女人拎着兩隻漏了底的紙袋,用另一隻完好的REWE塑料袋接住大家撿回來的物件。

穆勒這才注意到,圓滾滾的蘋果橙子散落滿地,像打翻了蔬果小販的攤鋪。好幾個路人不時在行色匆忙的人潮中彎腰,拾起土豆或橘子,投入失主的購物袋,效率極高,穆勒這幾步路觀察一圈的功夫,她們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撞到他的女孩兒正在通道拐角撿幾顆洋蔥,他順手撈起腳邊的洋蔥,朝她遞過去。

“謝謝您。”那女孩擡頭對他笑笑,藍眼睛很亮,轉身把那些蔬菜都交還給主人。

他當時想,這人好像有點多管閑事。

事實證明,他的直覺相當準确。

新搭檔平日裡放蕩不羁,工作中卻對某些細枝末節格外執拗,十二匹飛馬都拉不動。比如翻檢與眼下案件線索相關聯的陳年舊案,又比如對任務中的保護對象們異乎尋常的耐心與關照,或者結束行動後對追捕黑巫師餘黨的執着。

他一方面覺得此人像脫缰的鷹頭馬身有翼獸,必須時刻監控行動,一方面無法駁斥這些執拗背後不僅高尚而且合理的動機,隻好采取中庸姿态,要務是确保這人不會在她自己的熱血豪情中陣亡,以及維持必要的距離。

最好是很長、很長一段距離。

不知道為什麼,他一見到她,就有種空氣不流通的憋悶感覺。他格外留神,盡可能不跟她有太多接觸,或者幹脆是任何接觸,因為她在的地方似乎總會莫名奇妙降低含氧量。他一度疑心奧爾沃特是不是随身攜帶特殊的氣體相關重力場。他爬過幾次雪山,人們提起高原反應,那種高海拔帶來的輕微症狀,可以類比他在奧爾沃特附近的感受。近似一種趨利避害的本能反應。

初次見面時,他握住她溫暖的手,就立刻察覺到指腹下壓住某種圓鈍堅硬的物質,似乎在隐約發燙。他松手時掃了一眼,瞥見樣式普通的素戒,材質卻顯然不尋常。那指環一閃而過,在單調的白熾燈下也光彩流溢。他見過秘銀織就的衣甲,那種銀子冰涼輕盈,而新同事的戒指應該是另一種極其稀罕的金屬。

她身上的某種氣氛莫名熟悉,讓他想起家人晚餐時提及的精彩冒險,老宅壁爐架子和走廊牆壁上挂着的紀念照,相片背景以知名景點和偏遠秘境為主,照片裡的人們在各種奇形怪狀的地貌中大笑,舉着捧着奇形怪狀的生靈或物品。她還讓他想到童年時桌上不時出現的簡短字條,說明某個親人又要遠赴另一片大陸的險惡地帶。她讓他隐約記起在漫漫等待中雪球般越滾越大的恐懼和無力,以及聽聞各地災害報道時那長久的心悸。

後來他逐漸習慣了“海拔”問題,開始有餘力重新審視她的工作。公允地說,她完成得不錯。雖然這家夥每天晃來晃去看着不太靠譜,記錄也寫得随心所欲,但她分析案情總是條理分明,線索也抓得又準又快,思索時會沉默地撫摸她那枚戒指。而她一旦在現場,就完全投入任務,基本上是置生死于度外,以保護群衆為第一優先級,勇猛得簡直接近魯莽。

這人有時候還相當蠻橫。

“你能不能稍微講點道理?”他揉着眉心,氣得不想說話,“你對這條規則有意見,就跟那些人說去。”

“我就沒見過比我更講道理的人!”她振振有詞,“而且我會跟她們說的,我下午就提正式文件上去。”

他想,也許從戰争中浴血拼殺出來的傳奇都有點古怪。他能怎麼辦呢,他恪守同事本分,兢兢業業履行自己安全第一、保持距離的信條。

隻不過職業習慣使然,他總忍不住糾正她案件記錄又寫錯了重點,例如比起沒有發生的潛在傷害,上級更想知道相對确切的預估賠償金額數目;他懶得再管幾經修改依舊不太對勁的格式,隻是讓她把記錄冊右下角的塗鴉小人去掉;他也會提醒她别再用梅林曉得什麼永久彩筆在白闆上畫案情分析圖,他試過各種強效清潔咒,字迹就是頑固地毫不褪色;他暫時容忍她放在休息區櫃子裡的一整抽屜花花綠綠糖果,因為開會時吃點兒甜的似乎确實對大家的情緒有幫助,而那裡本來堆滿被人遺忘的陳年茶包和過期咖啡。結束晚間任務時他堅持送她回到住處樓下,他也知道她其實不需要保護,整個德國總部估計都沒幾個人能在決鬥中輕易勝過她,他隻是怕她半路又跑去執行什麼不記錄在冊的高危行動。

她的海東青偶爾出現在辦公室,以猛禽銳利高傲的視線環視一圈,然後親昵地用腦袋蹭她手心。她拆信時常顯得心情很好,他也很快就能從她的神情判斷出寄信人。通常是她的朋友們,整個歐洲都熟知那幾個名字。幾年前那場戰鬥鋪天蓋地,報道遍布全歐洲的主流與花邊報刊。

八月末,她心情極好,連重寫報告都欣然接受,他覺得奇怪,在讀卷宗的間隙偶爾投去視線。

“你最近好像挺高興。”他不動聲色。

“我朋友要從英國過來!”她喜氣洋洋地宣布,“我們也許還會來辦公室看看。”

訪客需要提前在接待處辦理出入證件,調取那位友人的名字再容易不過。他稍微猶豫過,但當時的好奇心壓倒一切。可等查到了,他也無法确切描述那種心情,也許是“果然如此”的平淡,也可能像她惡作劇時塞過來的怪味糖,錯綜複雜的奇特調味讓人忍不住皺眉。

隆冬,他跟着去了趟英國。那幾個能讓她露出微笑的名字,從信封上單薄的字母變成鮮活跳動的一大屋子人。波特則不太一樣,不僅因為他們在德國已經見過,還因為波特似乎最沉默,最心事重重。

蘇格蘭那趟任務很成功,如果奧爾沃特沒有因為熬夜和吹風而感冒就更好了。他原本因為工作順利結束而心情不錯,但搭檔病倒給那次行程的結尾加上了意想不到的尾注。

并不是因為她生病時的表現——穆勒驚奇地發現,平日裡就很活潑的人發着燒居然還能更鬧騰——真正讓他意外的是波特的反應。

那時她剛剛睡着,一路上說的話如果轉寫到羊皮紙上,大概能繞公路環線好幾圈。倫敦市區的午間高峰,他和波特被困在停滞的車流間,忽然沒了她說話的聲音,車内堆滿焦躁的沉默。

他坐在後排,環抱手臂,靜靜看着波特為她理順鬓邊的頭發,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蝴蝶。

她的“老朋友”,她之前是這麼說的。

他為她的遲鈍而好笑。真相如此顯而易見,明了得讓他差點要替波特感到難堪。換了别人,他或許會懷疑這種遲鈍是種僞裝,但因為是奧爾沃特,他可以肯定她就是純粹不開竅——鑒于她過往對部分任務對象的表現,這家夥估計真沒領會到任何深意。

而他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樣挺好的。

等她醒來,沉默再次被歡快亂跳的詞句驅散。她拎着放卷宗的公文包噔噔噔跑上他暫住的公寓樓梯,把文件分門别類擺在咖啡桌上,又喝掉兩大壺現煮的熱茶。

波特從頭到尾都沒分給他什麼眼神,除了臨走時那冷峻又充滿敵意的一瞥。穆勒看着她倚在他肩頭,兩人相似的深色頭發在燈光下翻起柔和的淺黃色光暈,忽然嘴裡發苦。

“老朋友”原來是這樣一種親密無間。

波特攬着她的肩膀走向門口,和他擦肩而過時,淡淡說了句“有勞。”

她扭過頭,因為發熱而過度亢奮,眼睛比平時更亮,笑吟吟地對他說:“下周再見!”

他想回答些什麼,但波特迅速關上了門,隻留下靜默,和滿室冷空氣一起緩緩沉降落地。

回德國之後,大家跑現場越來越多,他幾乎都要忘了辦公室裡的情況。

她和他更多時候待在狹小破舊的鄉下酒館收集情報,或者月黑風高夜潛伏在森林裡追蹤敵情。她平時沒個正形,總是活蹦亂跳嘻嘻哈哈,在現場就像變了個人,果決到近乎冷酷,受了傷都一聲不吭。某次在北邊執行任務,她們中途碰到另一組同事,其中一個在戰鬥中劃破了腿,她立刻把自己的白鮮香精勻給對方一半。

那晚守夜,他去換班時正撞見她包紮手臂,雪地上的布條洇出大團血迹,看得他一陣心慌頭暈。他少有地發了脾氣,而她似乎覺得他大驚小怪,說她的止痛魔咒施得好極了,根本不會影響任務。

穆勒氣結。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生氣。他知道她不會讓任何事拖累任務,而這本來是唯一重要的事。

無論如何,任務得排在所有情緒和瑣事之上。她跟他在日複一日的行動中不得已漸漸熟悉起來,因為工作就是這樣,為了完成行動,不管你跟同事的關系多僵,都得硬着頭皮合作。

他由衷欽佩她的專業精神,又或者她其實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哪怕他表現得像加了十層閉耳塞聽咒,她也會為了抵禦瞌睡,在漫長又寒冷的潛伏中跟他念叨從前的事兒,說起她和朋友在結冰的黑湖上采草藥,說她低年級時變形術總因為完不成作業而留堂,說嚴厲的魔藥課教授和臭襪子味的療愈魔藥。他偶爾望過去,她總是緊盯着前方,注意目标可能出現的一舉一動,拇指輕輕摩挲那枚素戒,眼睛在黑夜裡折射出遙遠的亮光。

有時候她越說越困,他也會接過話頭,聊一些基本安全的話題,比如自己在德姆斯特朗的選修課,比如冬天的早課,大家從山頂上滑雪到教室,有些人把溫室頂棚砸了個大窟窿。

前一秒還在打瞌睡的奧爾沃特聞言大笑,說該不會是你吧!他沒有否認,她于是笑得更開懷,說沒想到你小時候還有那樣一面。他為自己辯護,說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她笑說是啊,現在這樣也很好,他看起來是能處理好所有麻煩事的可靠的家夥。

他心裡似乎有根弦忽然松動。他聽見自己語氣放緩,居然開起玩笑,說,你自己也知道我平時幫你收拾了不少麻煩事?

她嘟嘟囔囔地辯解,拿自己的低投訴率當擋箭牌,說也沒有那麼麻煩吧。她見他想反駁,立刻話鋒一轉,說她在學校才叫大麻煩呢,跟她那幾個朋友一起。

他知道她說的是哪些人。英國戰時的報道是全歐洲的追蹤焦點,關于她的時評和文章大都悲情而慘烈,想必當事人那幾年過得隻會更辛苦。他一般會避開這些沉重又敏感的話題,但那天也許是晚上實在太冷,他又困又倦,飄飛的風雪讓天地間的界限都模糊起來,他還是開口了。問她,你還好嗎,那段時間。

她牽起嘴角,說幾乎不會做噩夢了。

他為她的坦率怔住。如果任何媒體知道她說過這種話,一定會大做文章,說她不适合繼續留在現場。而她就這麼直白地告訴他了。

他本來還以為她們關系沒緩和多少呢。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說精神健康畢竟也是執行任務的一個因素,搭檔之間沒必要隐瞞,而且她狀态好極了,絕對不會影響工作。

他自然知道她不會讓任何事影響任務。

那次行動萬分兇險,她們在北部荒涼的厄蘭島附近撞見未受監管的攝魂怪,他驚得差點魂魄出竅,奧爾沃特握着魔杖的手居然沒有絲毫抖動。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施放守護神。她看清那動物的形态後,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北極狐銀光灼灼,繞着她腳邊走動,親昵地用腦袋蹭她的小腿。

他很想把這小家夥趕走,但那樣欲蓋彌彰。而且守護神并非真正的動物,它們本能親近施放者所信賴的人,驅趕也沒用。好在她并未發覺他微妙的神情,隻是手足無措地低頭看那隻狐狸。

“我以為會是海龜什麼的。”她雙手滑稽地放在空中,“我可以……我可以摸一下嗎?”

非常符合她天馬行空的作風。他都懶得問為什麼是海龜,歎了口氣:“你摸吧。“

行程緊湊,她們穿梭于陰沉的曠野與密林,一路搜集情報,最後在黑林區和同事們會合,計劃埋伏黑巫師餘黨,不料被對方反撲。

戰況膠着,如雨絲紛飛的密集咒語光線中,他和奧爾沃特後背相抵,彼此掩護着與敵人周旋了幾個小時。她食指搭在他前臂上一點,他就立刻會意向左閃避。那一刻他猛然意識到,她們在包圍圈裡甚至不太需要出聲交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和這位摩擦不斷的同僚居然已建立起這種默契。

後來想起那天,他回憶裡隻出現大片迅疾的閃光。他也許在不自覺中為奧爾沃特擋了幾道咒語,身體的條件反射先于思維。戰鬥中受傷是常事,他沒太在意,直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當時他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慶幸,還好奧爾沃特在這兒,她一定能帶他出去。

穆勒醒來時,黃昏的光線透過米白色窗簾,映在她沉睡的臉上。奧爾沃特倚着病床邊沿,面色疲倦,蓬亂的頭發絲在夕照中像某種後現代建築模型。

他心裡有點想笑,忍不住要去碰一下,努力動了動手指,沒能成功。但無論如何,眼前的人質感十分真實,看起來并無大礙。

他松了口氣,安心地合眼又睡着了。

那時他還沒有力氣去思索,為什麼自己醒來第一反應是确認她的安危,又為什麼看見她在跟前就忍不住微笑。

接下來幾天他都在半睡半醒中度過,亂夢離奇,好在昏沉中至少有一件确定的事:睜眼時幾乎總能看到她,讀報紙的奧爾沃特,皺眉翻卷宗的奧爾沃特,趴在報告上打盹的奧爾沃特。她是那片嘈雜聲浪中的錨點,将他一次次拉回逐漸清晰的世界。

他某次蘇醒時,奧爾沃特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一見他睜眼就蹿過來。

“感覺怎麼樣?”她關切的臉近在眼前。

“還好你沒事。”他在混沌的意識中小聲說,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答非所問。

*

次年複活節,穆勒再次出現在布萊克某棟宅子的晚宴餐桌上。

哈利注意到,伊萊恩和她搭檔開始磕磕絆絆地互稱教名。他大抵了解這是怎麼發生的,她信中寫過,某個項目終于結束了,雖然她和穆勒偶爾争執,好在有驚無險,除了穆勒受傷那次。但她一定略去了很多細節,比如那次任務為什麼“有驚無險”。他敢肯定,多半是既驚人又危險,而她慣于輕描淡寫帶過可能讓人擔心的事。

赫敏也同意得找時間和她好好聊聊,因為她們知道她報喜不報憂,而這更讓人擔心。日理萬機的副部長早就給她寄去字迹娟秀的長長羊皮紙,列出任務十八大問,同時提醒她定期去治療師們那裡檢查。

“我看你不用太擔心。從她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金妮樂觀分析,“現在才互稱名字,說明倆人犯沖呀。”

“也許隻是需要磨合。”哈利苦笑。

他沒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見證這超長磨合期的成果。

那天下午,羅恩和金妮在跟伊萊恩一起研究速寫。伊萊恩埋頭苦練,因為常需要描繪卷宗裡的地形圖,以及嫌疑人特征,她橫線直線都會,建築畫得有模有樣,但人物卻怎麼都畫不好。

“你練習幾個月的成果?”羅恩和金妮輪番欣賞她的速寫本,每翻一頁就笑半天。

哈利在旁邊瞅了兩眼,也笑起來。她的簡筆畫小人毫無結構章法,五官四肢都在亂飛。

“我根本沒有什麼時間練習!隻能在出外勤的時候忙裡偷閑塗幾下。”她氣呼呼的,“你們倒是來畫畫看?”

“行啊,你這些速寫的模特們都是誰,總不可能全都長得千奇百怪。從裡頭随便挑一個,我保準畫得比你像。”

“……隻有一個模特。”她沒好氣地說。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好了,把你的模特喊來,我來試試。”金妮擦掉一點眼淚,“那位應該沒看過你的畫吧?不然一定會提出嚴正抗議。”

“穆勒……确實從來沒看過。”她難得露出心虛的神情,“我都是趁他不注意……”

“看來你對自己的繪畫水平還算有點自知之明,哈哈!”羅恩又翻了一頁,“這怎麼看也跟你的搭檔不沾邊,他長得,嗯,我不想說是‘很帥’,總之無論如何都比這畫上周正多了,是吧哈利?”

哈利面無表情,不知什麼時候早已不笑了。

“怎麼了?”羅恩問,“你不舒服?你最近——嗷!”

金妮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他一腳,若無其事道:“多練習就會好的,逛逛畫展可能也有幫助。聽赫敏說,最近國家美術館會展出一批十七世紀的畫兒,裡頭好像有魯本斯……”

飯桌上大家有說有笑,穆勒跟鄰座們相談甚歡,和旁邊的伊萊恩倒沒怎麼說過話,隻是在她杯子快空時再加滿果汁。她多半以為那杯子是自動填滿的,全心全意埋頭猛吃。

哈利坐在她斜對面,不動聲色,偶爾給羅恩斟酒。伊萊恩正跟一塊羊排奮戰,十分投入,一縷頭發粘在頰邊。

正和西裡斯聊天的穆勒也注意到了,側頭對她小聲道:“奧爾沃特,你先别動。”

她依言靜止,眼睛仍然盯着鹿排:“怎麼了?”

他給她輕輕撇開那縷碎發,動作自然,而她也不以為意。

“好了。”他說,又轉回去繼續同西裡斯聊天。她一秒都沒耽擱,繼續奮力切割那塊有點兒烤過頭的羊排。

哈利腦子裡如一聲驚雷炸響。

他突然意識到,相似的對話也許已經發生過很多次,所以才如此稀松平常,如此親近熟稔。

被強大引力場捕獲的小型天體試圖按照原定路線規律旋轉,活動半徑卻在逐漸減小,最終依然免不了墜入對方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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