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池月心情暢快地從一樓走廊穿過,準備從東側樓梯上樓。
途徑二十班,有兩個人堵在門口,一男一女,似乎有争執。走近了,便能聽到他們說話。
“……你忍一忍吧,請假條不夠了,晚修就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那個男生開口,語氣稍顯為難。
這個句式,周池月聽得都快能背出來。幾乎每逢周日返校晚自習前,都能在人聲鼎沸的教學樓聽到類似話語。很正常,誰願意犧牲掉愉快的假期,被鎖在學校上晚自習?
人人痛斥發明這項制度的領導,誰都不願意,試圖鑽點空子。
每個班班長手裡捏着三張請假條,用以應對生病、意外等緊急情況。端看手握這個權力的人怎麼使用。
背對着周池月的那位女孩弓腰駝背,手臂蜷曲在身前,身體顫抖,聲音也發虛,斷斷續續的:“……對不起,我實在是……撐不住了……”
那男生雖然覺得難辦,但還是道:“假條我都給出去了。”
女生說:“我知道……可是,明明是我先要的假條,他們也沒有生病啊……我聽到那三個男同學說出校門吃燒烤……”
“這個……”男班長猶豫了下,但并沒有為自己的點點失誤買單的意思,“你這其實也不能算病啊?有那麼痛嗎?就不能忍一下嗎?”
他還小聲補了句刀:“女生就是矯情。”
周池月默默走過的時候,聽到這自以為是的發言,錯愕了一瞬,忍不住扭頭望向那女孩的正臉。
她低着頭,額發上密密麻麻挂着汗珠,雙手交疊捂住腹部,兩條腿幾乎快撐不住要蹲跪下,好像要流眼淚了,但能看出來,她忍得很辛苦。
周池月收回視線,略扯了扯嘴角,深深吐了口氣後,莫名其妙地加入這個局勢。
她擠進來,那個男班長驚了一跳,遂試探道:“周池月?”
看來她在年級還算有名。
周池月并未回應他的這聲招呼,而是直直立在他面前,蹙起眉的緣故,眼睛顯得鋒利起來,頗有點神情倨傲的感覺:“有研究表明,女生痛經的疼痛相當于心髒病發作時的疼痛。如果你看到一個男生心髒病發作,并且還大量流血,你會對他說,‘就不能再忍忍’‘有那麼疼嗎’‘怎麼那麼矯情’這樣的話?”
他張了張口欲反駁什麼,卻被她截住:“如果你不會,那就向她道歉。”
“如果你會,那也可以。”周池月松松甩了甩手腕,面不改色,平靜地輕聲道,“站在這裡,讓我打到心髒痛,看你忍不忍得住。”
“……”明明他比她高,此刻卻覺得她在居高臨下地睥睨。
人善被人欺。越硬氣,反而别人越尊重。
小時候周池月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是這個道理,明明她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應該是真誠換真誠,可大多數現實案例證明,世界上并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後來政治課上老師一句“弱國無外交”,隐射到這裡時,她才懵懵懂懂地有些理解了。
男班長撇撇嘴道歉離開之後,周池月回頭淡淡問:“我這兒有以前沒用的假條,填上你名字就行。要我送你出校門嗎?”
“……不用。”
周池月仔細想想應該沒什麼問題,便擡腿欲走人。
“那個……周……”女生叫住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謝謝你。但是你下次,還是不要打人了,會被罰的。為了我,不太值得。”
周池月默了一瞬,微微一笑坦白道:“我不會打架,力氣也很小。”
“啊?那……”
“虛張聲勢而已,但他不就吃這套嗎?”
“嗯……那還是,還是特别謝謝你。”
周池月點了點頭後離開,須臾,聽見女生在後面鼓起勇氣,細聲細氣地喊着:“我叫李韫儀!”
她知道她叫李韫儀。
周池月踏上四樓,不似樓底下那些班級熱鬧非凡,這層已經恢複靜谧,大多數學生已經安穩地坐在座位上,拿出書本開始自習。
偶有鬧騰的男生從走廊“飛”過,見到她就嬉皮笑臉地叫喚:“月神!”
附中流行實力至上、優績主義的班級文化。成績好的人會虛假自謙,并且會叫更好的人為“大佬”“巨佬”“x神”,堪稱校内婆羅門,成績與人緣挂鈎,成績越好,身處的位置越中心。
周池月從中考第一入校以來,各種五花八門的稱呼滿天飛,流傳最廣的就是這個中二至極還擺脫不掉的“月神”。
不知道哪來的解釋傳到她耳朵裡:除了成績好之外,“月神”聽起來還有絲清冷的感覺,和她氣質相符。
說白了,就是在講她“高冷”。
換了種更好聽的言辭罷了。
那沒辦法,她天生就長了這麼張臉,笑起來是元氣甜妹,沒有表情的時候就是冷臉跩姐。
誰一天上十五個小時的學,還時時刻刻笑得出來?
周池月渾不在意地踏進一班教室。
由于隻有三十一人,班級角落的桌子稀稀拉拉,也沒人坐。講台正中央的位置坐滿了人,越前排越搶手。
她來得遲,自然是占不到什麼好位置。
眼睛往最後排逡巡一趟,她無所謂地把帆布書包一放,剛準備坐下,齊主任拎着大名鼎鼎的“借讀哥”,氣勢洶洶地從班門進來。教室裡陡然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他是附中人盡皆知難以管教的問題學生。
周池月無數次聽說過他,不過都不是什麼好事,例如成績倒數、作弊、打架、國旗下講話念檢讨……
但親眼所見,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身形出挑,肩背很薄,衣服穿得松松散散,但恰恰凸顯了一股蓬勃的少年氣。
彼時他指骨抵着太陽穴,微微蹙着眉,睜着滿是倦意的眼睛。一副困得要昏死過去的模樣。
她一轉頭,就撞入了那雙好看的眼睛,眼尾微窄,看過來時仿佛裡面咕噜噜冒着冰氣泡水。
完全不像個混世魔王。
倒是和他名字有點相稱——陸岑風。
還沒來得及想太多,齊主任徑直把他往她旁邊一摁:“這就是你同桌。”
周池月蓦然一偏頭,和他對上目光,近在咫尺。
他看起來不太好接近。短T外罩了件黑色的薄外套,再加上一副遊離于現實之外的神色,怎麼看怎麼冷淡。氣氛凍得能結出冰來。
她默默回正頭顱,暗自吞了一口悶氣,防止自己氣成河豚,然後哼哼唧唧地心想道:小氣鬼齊主任,挑釁他的報複來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