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飛船駛離了被霧氣籠罩的光海,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可以看到地面上低矮的房屋。
趙恒的戶籍登記在行星首府外圍的一個衛星城,那是一片仿地球舊式建造風格的居民區,四座房屋圍合在一起,中間留出一個天井。
紅色燈籠懸挂在灰白色的牆上,在雪夜中散發出微弱卻溫暖的光。院子裡堆滿了雪,一棵挺拔的松樹矗立着,針葉植物為這個行星帶來了一點難得的生機。
車輛降落産生的力場和熱量讓院子中央那塊雪融化了,車身有三分之一被雪吞沒。寒氣在碰到車身的一瞬間凝結着水珠。
艾瑟靠在座椅上,身上裹着的白毛裘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了下去。
孔蘇側身将毛裘往上提,又把邊角塞進縫隙壓好,确保沒有冷氣能鑽進去。弧矢說發燒的人特别畏寒,即使外界環境并不冷。
做完這一切後,他好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目光落在艾瑟緊閉的雙眼上,王子殿下即使睡着了眉心也微蹙着。
一絲說不清的煩躁和不安湧上心頭,他微微俯下身,想再看得仔細些。
艾瑟的五官輪廓的确與這裡的人有幾分相似,但線條卻更加立體深邃。他的母體細胞提供者一定是個非常美麗的東方面孔,說不定就是來自鶴,雖然可能性無限趨近于零。
每一處線條都仿佛經過精心雕琢,但是美好的東西大多都易碎。
他往後靠了靠,剛壓下心底那點不合時宜的念頭,車窗被人有規律地輕輕地敲了幾下。
孔蘇關掉車窗上的反光膜,看見車外站了一個年輕男人,那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精緻的銀絲眼鏡,穿着一套剪裁得體的西服,量身修裁的白襯衫扣得一絲不苟。
男人神情寡淡,五官輪廓利落分明,舉止也相當優雅,即使是看見陌生車倆停在自家院子裡。
透過略微降下來的車窗,傳來一個聲音,和本人看起來一樣冷淡:“未經允許闖入私人領地,按照星際法律屬于重罪。我現在就會聯絡警局,他們很快就會過來處理。”
男人的語氣仍是彬彬有禮的,好像隻是客氣地跟陌生人打了個招呼。
車門開啟的刹那,一股濕冷的空氣如同觸手般探入溫暖的車廂内。
孔蘇走下車,饒有興緻地打量着眼前這個斯文又内斂的男人,迫不及待想要撕開那層精心僞裝的面具,平靜道:“當然,在閣下報警之前,或許我也應該提醒一下。僞造身份信息,在帝國的法律中,似乎也是重罪。”
男人微微擡手,扶正了架在鼻梁上的細框眼鏡,語氣不帶任何情緒起伏:“我再說一遍,要麼你現在立刻離開我的住所,要麼,我将按照法律程序,請求警方介入處理。”
“白先生。”孔蘇輕笑一聲,他踩着腳下的薄雪走到白趨面前,“還是您已經習慣趙恒這個名字了?”
白趨沒有說話,他在等。
“白先生如果記性不太好,我可以幫你稍微回憶一下。大約在八歲的時候,你被生命基地宣布死亡。”孔蘇頓了一下,繼續道:“不過,幸運的是你頑強地活了下來。你被母親帶到了下方生活,後來你設法回到了上方,并且巧妙地利用‘趙恒’這個全新的身份,還成功地成為了一名政府官員。”
白趨微微仰起頭,臉上終于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眼神如同在俯視一隻污穢不堪的蟲子,“你是下面的人。”
孔蘇嘴角微微上揚,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惱怒,“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
“你找錯人了。”白趨抿着唇,冷着臉吐出幾個字。
“幾年前,那次針對下方的大規模清洗行動,白先生出了不少力吧?為了徹底擺脫你那段不光彩的過去,你不惜出賣那些曾經庇護你的人,用他們的鮮血來染紅你通往上層的路。”
孔蘇看向他,一字一頓道:“不得不說,白先生的狠辣和野心,實在令人欽佩。”
夜空中,細密的雪飄落下來,白趨的眼鏡鏡片上,也因為溫差而蒙上了一層霧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仿佛被這句話刺激到了内心深處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原本努力維持的平靜瞬間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痛苦的嘶吼:“我難道應該喜歡那個鬼地方嗎?!我本來就生活在溫暖的上方,享受着充足的暖氣,而不是像個牲口一樣住在冰冷的洞穴裡,還要被迫和那群愚昧無知的野蠻人一起傻笑!”
孔蘇語氣平靜,仿佛在陳述事實,卻字字帶刺:“你母親可真了不起,居然能讓一個生命基地生産的殘次品苟延殘喘到現在,她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吧?果然,母愛就是偉大。”
白趨從牙縫中冷冰冰地擠出幾個字:“我出生在生命基地,基地才是我的母親。”
“那個女人。”白趨冷笑道:“她把我帶到暗無天日的下方,然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願意過那種低賤的生活,可是我不願意!我本來應該在生命基地接受最好的教育,我本可以擁有一個光明坦蕩的前途,我的人生,全都被她毀了。”
孔蘇看着眼前幾近失控的白趨,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我對你的道德觀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想評判你和你母親之間的恩怨。我手上有足夠的證據将你送進帝國的監獄,作為交換,我隻需要你提供一些抗生素來換取你後半生的自由和體面,你應該很清楚該如何選擇。”
“我沒有那種東西。”白趨仍在頑固地堅持。
孔蘇果斷地将手伸進了黑色的大衣内側,掏出手铳,冰冷的槍口抵上了白趨的胸口,隔着單薄的衣物,帶着刺骨的寒意。
“白先生,我來這裡不是和你講道理的。”
“你......”白趨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鶴的法律禁止普通人攜帶這種殺傷力武器,他再怎麼心狠,依舊是這個文明社會中的一員,身上披着一層精心維護的體面外衣。如今遇到真正的野獸,就像一塊案牍上的魚肉,隻能任人宰割。
即使是下方人,也從未用槍口對着他的心髒。
白趨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僵硬地轉身朝大門走去。
孔蘇把艾瑟從車裡抱了出來,似乎是感覺到冷,艾瑟動了一下。及膝的雪讓行動有些艱難,孔蘇盡量不讓自己的動作幅度太大。
溫暖的室内驅散了方才身上沾染的寒氣,他将艾瑟放在了房間中央鋪着柔軟絨毯的沙發上。随後跟着白趨走到牆邊的一個深色木櫃前,櫃子内部的燈光瞬間亮起,照亮了一堆收納整齊的藥盒。
白趨走到房間角落的開放式廚房,不情不願地接了一杯水放在了沙發旁的矮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