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議會表面上還維持着一套統一選舉的流程,每二十年象征性地更換一次各個住人世界的總督。
管理跨越數萬光年的帝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制度上井井有條,執行起來就是一地雞毛。尤其是外星環,帝國派人過去的速度,還趕不上他們的殉職的速度。到最後,就連那些靠裙帶關系圖個總督頭銜過官瘾的人,也紛紛知難而退。
于是,議會幹脆放棄掙紮,大手一揮,宣布這些地區獲得自治權。說是自治,其實不過是把這群人丢到一邊讓他們自生自滅罷了。
面對那些在進化岔路上拐了彎的同類,古地球時代的人類尚且對大猩猩的栖息地漠不關心,更别說如那些可有可無的外星環人。
于是,外星環的土皇帝們輪番上陣,你方唱罷我登場,政變像打噴嚏一樣頻繁。熒惑位于外星環與中央星環的交界地帶,理論上屬于秩序薄弱的灰色地區。
可偏偏,熒惑居然真的有規則,而且還執行得一絲不苟、滴水不漏。
在那個高仿版的太空電梯非常接近地表的時候,艾瑟感覺仿佛跳入了一座被摩天巨塔環繞的晶體。
電梯穿梭其間,他一眼望去,四周的建築像是錯落垂立的水晶棱柱,通體剔透,毫無遮擋。其中的人像被陳列在巨大的玻璃展櫃裡,他們的活動、姿态、包括房間内的擺設,都一覽無餘。
城市外圍則是一些低矮的封閉建築,每一個都從頂部伸出一個巨大的煙囪。一群人正排着隊,緩慢而有序地朝那些建築走去。他們步伐一緻,就像是蟻群中的工蟻。
在秩序之下,似乎有某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機制正在運轉。
艾瑟下意識地收緊了肩膀,由内而外的本能防備,悄然顯露在他微微繃直的背脊之間。
有一輛車停在空無一人的平台中央。
孔蘇的視線在車身上掃了一圈,冰冷的金屬表面在夕陽下泛着微光。
艾瑟不自覺地靠近了一步,站在他身後,聲音有些發緊:“他們是來帶我回去的嗎?”
孔蘇微微偏了偏頭,平台上隻有他們兩人,周邊透明的高塔林立,影子都沒有藏身之處。
“想什麼呢?”孔蘇說,語氣一如既往地輕松,語尾還輕微上揚,“他們要是帶走你,三天就得破産。”
艾瑟:“……”
艾瑟看着孔蘇的側臉,這人站得松弛,但背脊筆直,像一把始終繃緊的弓。他總喜歡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說些輕飄飄的玩笑,好像什麼東西都是他的消遣。
可奇怪的是,這樣一個怎麼看都不靠譜的人,卻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慰到他。
孔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還沒死呢,誰能帶走你?”
艾瑟被他看得耳根發紅,想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扭頭鑽進了車廂,有幾分惱羞成怒的倉促。
孔蘇慢悠悠地跟上,一邊拉開車門一邊笑着補了一句:“養不養得起不知道,惹不起倒是真的。”
地面車停在一個大理石建築前,它冰冷又肅穆,毫不掩飾自身的重量與壓迫感,夕陽都被吞噬了。
艾瑟看着熟悉的立柱與穹頂,呼吸一下子被凍住了。
孔蘇偏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伸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白色的柱子和拱廊讓法庭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恐龍骸骨,極高的階梯上,密密麻麻的人在行走,卻沒有半點聲音。
這些人都穿着一模一樣的灰色制服,衣服泛着淡淡的金屬光澤,在陽光下幾乎刺眼。他們步伐一緻,表情空白,和那兩名海關一樣,頭上沒有一點毛發
生命基地誕生以來,多樣化的審美重塑着人類的身體,熒惑可能就是一種藝術家的流放地。
完全摒棄特征之後的熒惑人就像複制、粘貼的一樣,在他們往上走的過程中,沒有一個人的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即使他們看起來非常格格不入。
法庭正門前,矗立着一塊石碑,碑面上用标準的銀河通用語刻下幾個大字:
“衆生于始,俱得其尊。”
這句話在曆史上曾經照亮過漫長的黑暗年代,是帝國憲法的第一條原則,也同樣被镌刻在帝國議會大樓的廊柱上,被千萬人高聲朗讀。
當年起義軍就是用這句口号掀翻了皇權,在星火燎原中重塑銀河秩序。
建築内部被巨大的柱子分隔成幾個區域,頂端的大窗戶灑下一束橙色光線,映照在淡色大理石地闆與廊柱上,光影交織,讓整個法庭莊嚴而神聖。
在盡頭的大理石桌前,法官表情莊重肅穆,他身材消瘦,臉頰凹陷,眼角的皺紋也非常明顯。
兩側白衣人員整齊排列,目光直視前方,宛如雕塑般靜默。法官身旁坐着兩名助手,他們低頭盯着電子屏,手指飛快滑動,
這是一場準備充分的審判,好像這些人已經在這裡等待他們多時,或者他們一直在這,從沒有離開過。
法官将一塊黑色金屬塊敲擊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咚”聲,低沉而嚴肅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回蕩,穿透每個人的耳膜:“異星人,你們可知,非法使用本星内部航道,已觸犯我方法律。”
他頓了頓,旁邊的書記員立刻将資料傳到他身前的顯示屏上,他又繼續道:“根據安全法第一萬三千條,構成非法入侵罪。”
他說完,艾瑟立刻察覺到,那群如同雕塑般的人群中緩緩走出兩個人。瞬間,他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力量将他全身緊緊束縛,仿佛肌肉在瞬間僵硬壞死,唯有頭部還能微微轉動。
他劇烈地掙紮着,目光鎖定那些人,眼中帶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氣勢。
那個熒惑人的動作略微遲疑。
孔蘇好像很快就接受了,甚至沒有絲毫的反抗,他平靜地說:“法官,能否允許我說幾句話?即便是死刑犯,也應享有在臨刑前表達遺願的權利。”
法官的肩膀松弛下來,帶着一種塵埃落定的輕松,他原本以為這兩人會為自己辯解,給他增加很多工作量。
他大方地說:“異星人,在你生命即将化為虛無、成為人們銘記法律不可侵犯的标志之前,我允許你說出最後幾句話。”
孔蘇的表情驟然一變,他審視着法官:“您還忠于這帝國嗎?”
艾瑟有些不解,他下意識地試圖探查法官的心靈,卻發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困難。如果說從卡奧斯到鶴是慢慢剝開層層包裹的薄紗,那麼現在,他又一頭撞上了厚重而冰冷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