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迹低低“嗯”了一聲,似在思考,又似乎隻是表示他正聽着,也可能隻是實在太累了,撐不住的呓語。
或許是覺得現在他們的處境說起這話來說服力有些弱,面對沒什麼意識的小師弟,寒儀又補了一句:“我現在實力還不夠,等到我問鼎劍道,那時無痕想做什麼便再也不用有後顧之憂了,不管是哪,師兄都帶你去。所以,你這次必須撐下去,不然我以後護誰?”
寒儀沉穩的聲音繞在耳邊,寒迹安心得愈發困乏。
他的手其實沒什麼力氣環住師兄了,但師兄一直穩穩地護着他。意識置于雲海沉浮間,他迷迷糊糊地想,師兄身邊,比原來他給自己找的那個歸處要好多了。
如果能睡下去就更好了。
不過他清楚,現在睡下去意味着什麼。原先他已經釋然了自己在這裡死去的結局,可現在,他一想象到寒儀口中說的畫面,忽然就有些舍不得了。
等到師兄執劍,站在惘生域的最高處,那時的自己,便可以在師兄的庇護下,不懼任何危機了麼?師兄是懷着那樣的決心一步步走向道意的,而他呢?
他的道究竟是什麼?
恍然間,他覺得眼前一陣光亮,照得他看不清東西。在失去意識前,他想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他是為了什麼來到此地?
再次睜開眼,他發現他站在一片田野間。
風吹過,暖洋洋的空氣帶着稻香拂過臉龐,寒迹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經魂歸天地了。
不對,他這是魂歸田地吧?
身邊沒有寒儀的身影,他有些失落,不過一想到師兄沒和自己一樣死的這麼不明不白,便又滿足了。
這時,他聽見一聲與四周祥和的環境極不相符的抱怨:“他們真是不識好歹!”
寒迹扭頭,看見一個小女孩氣憤地對着身邊的仙子說:“師尊您看出了這片地的機緣,想要在這種下靈木,事成後他們這群凡人不說可以延年益壽,運氣好的還能直接入道,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們卻這樣這樣粗俗地拒絕您!一群愚民!”
“非也。”一旁的仙子并不似那個女孩一樣有情緒的波動,隻是客觀評價自己弟子的觀點,“你深知道法的玄妙,便認為不通道者便是麻木愚昧的可憐之人。你想将道傳授給他們,認為那便是度化,可強行施加給他們的,是你的道,不是他們的道。”
“你我追逐問道,視天道為己道。敢于拿命去拼得一條長生路,求仙途,是與天共謀,事仙道。”
“而他們在你眼中看似庸碌,實則以壽安甯,悅平生;與人同力,度小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得其所,那便是凡間追逐一生的道。”
“欲承天者借人力,沒有人的道是高高在上的,仙凡兩道皆有其法。”
“非強求可轉。”
那小女孩被師尊教育的一愣一愣的,神色為難地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寒迹在一旁圍觀,丹田中似有什麼東西萌芽而出。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小女孩轉頭與他對視,寒迹下意識一退。
“你的道心,是什麼呢?”場景變換,周圍的一切盡數消失,小女孩也長大了,出落成了一個和她師尊一般,仙風道骨的仙子,問着寒迹。
他看着那位仙子的眼瞳,像是看盡了這方天地千年來的時光流轉。從呱呱墜地的嬰孩,到行将就木的老者,最後化為一抔黃土。桑田未改,人卻走過了一代又一代。
不見來時,不見過往,不見新生,不留痕迹。
凡間如此,而自己走上修道之途,追求的又是什麼?
寒迹深邃的眼眸變成了密密麻麻的年輪,良久,他的意識從空洞爬出,動搖的神情逐漸堅定:“凡心。”
“我寒迹一生,所求自由随心。我原以為我的道心便是那毫無拘束,自由生長的藤蔓。可生死之間,所愛在前,我終究舍不得以自由任性換我身邊之人的痛苦,也舍不得離開他們。我入道門,與天争的,是一個與道途上的他們齊肩共進的機會,也是延續自由,追逐人間安甯的凡心之道。”
他沒有扭轉世間乾坤的志向,也不求自己能在不盡的歲月裡留下垂青之名。他用一生去書寫屬于他自己的道,本就不必與世人争個高下。
他所求的,不過是一個與身邊之人相守相安的人間。
竟是以仙道量凡心。
那位仙子不像以前一般,對别人的選擇指指點點,她微微一笑:“而我所争是遠離煙火,與天并肩。”
願以此軀塵作土,求得大道與天齊。
她掌心拿出一株看似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藤蘿,上面幾點新葉泛着生機,寒迹禮貌性接過。
是落人間。
“師尊以凡仙之道入道,道心精進後,也困于凡仙之道。後來,她将自己的道心一分為二,仙之一道選擇了她,最後以仙道登天。師尊飛升前,賜下落人間,這是她最初對人間之道亦能歸仙的那份執念。”
“師尊沒能走的道,便靠你為她而證了。” 那位仙子話裡盡是欣慰,似乎終于完成了一片心願,“師尊的道,你比我懂。”
野鶴乘雲盡,一曲别人間。此去出凡心,不問道途遠。
寒迹再次醒來,已經回到了惘生域。他隻是靈力枯竭,說的再輕巧點,他隻是累了,而師兄才是真的落了一身傷。
修養過後的寒迹,對落人間的事隻字不提,仿佛那件事沒發生過一般。
隻是從那以後,他記住了寒儀曾對他許下的承諾。他也曾霸氣的對寒儀說:“師兄日後若是接替阿爹的位子,我就站在師兄身邊。”
他以手為刃,比劃着,“到時候誰來找師兄麻煩,先在我手下過招,我處理不了的,師兄再來護我!”
後來,他再想逃晚課去逛廟會,都被師兄拿那句話押回去用功了。畢竟他的師兄不喜歡撒謊的人,說了要站在師兄身邊,他又怎麼能那麼懈怠?
從當年的場景曆曆在目,寒迹發出聲聲叩問:“師兄,你能否對着自己的道心再問一遍自己所求?”
寒儀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謹生,他沒有回答,任由寒迹的話落到地上。
此間蔓延出一片詭異的寂靜。
忽然一聲嘶啞的哀吼打破了瀕臨爆發的平靜:“地心——!”
所有人驚醒,不自覺将集中在寒迹身上的目光移向了身後,隻見一人頭發花白,面色枯槁蹒跚而來,一看就是壽元将近的模樣:“萬魔之主的地心——是誰——!!!”
哪來的瘋子?!
橫沖直闖間,一人上前制住了他,但他依舊掙紮着嘶吼:“是誰拿走了地心!!!”他好不容易得到了萬魔之主遺失地心的消息,拿着那人給他的能探知地心方位的機緣後便瘋狂向此處趕來。可待到地心離他越發近後,他便又發現,地心消失了。
他壽元不足一載,借地心突破是他最後的機會,這讓他如何甘心!
受制于人的他奮力擡首,怒視着烏壓壓的人群: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偷他地心的賊!機緣是他的,憑什麼被别人先行一步!他要将那個人揪出來,将他的地心搶回來!
在場人誰不是沖着萬魔之主的機緣來的?這會兒看到這個瘋子,都覺得這人真是魔障了:“什麼地心?誰拿了地心?”
寒儀的事情還沒解決清楚,他又來攪什麼局?
那人掙紮着掏出一張殘卷,喃喃着:“地心……地心……找地心……”
但他沒能将其展開,那殘卷便裂解成了碎紙。
暗風送至,一波再起。人們隻覺得頭頂晃了一瞬,一道幾乎沒有緩沖的影子便出現在寒儀身側,懸住了腳步。
衆人不自覺頻頻回頭。
沒看清來人前,大家都以為見鬼了,那飄過來的速度和姿态,怎麼也不像活人。看清來人後,大家便更震驚了:“還真見鬼了!!!”
來人可不正是之前說已經遇害的辭遠公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