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俊,怎麼回事?”他一隻腳剛跨進将軍府大門,便朝裡嚷嚷。不過裡頭沒人回應,隻有門口兩個侍衛站着,見許康是常客,沒有與他為難,還對他作了個揖。
許康疾行向前,剛進院子,便聽“咻咻”兩聲,一道寒光閃過,裴俊正在庭院中心舞劍。其步履穩而不亂,身形快而不散,力道強而不狠,氣勢威而不兇,一襲便裝衣袂飄舞,劍掃之處驚起一片飛花落葉,劍柄飄舞着的鎏金短穗在斜陽下金光閃閃,自有“一舞劍器動四方”的風采。
許康眯起眼觀賞着,并不去驚擾他,待裴俊注意到自己,才與他點了點頭。
裴俊将手中這柄長|劍利落一按,緩緩收進绛紫色的劍鞘裡。他的視線轉移到許康手中的布告,歎道:“禁海令這麼快便下了麼?”
許康發家緻富靠的就是将東璃南柔的香木珠寶等珍貴器物賣給大慶的官老爺們,再用大慶的絲綢玉器與異國海商作交易,同時賺取兩邊的差價,這才積累下不少财富,才将開榮閣的生意從幾間鋪子做成十幾家店面。如今一紙禁海令雖寥寥幾行,對缺少官府背景的海商們而言卻如同泰山壓頂。“诶!我看那皇帝是要斷我活路,也罷,明日我就将開榮閣十幾家店鋪都關門大吉,用全部家當将随從們遣散,隻留一隻上好的青花瓷碗,和一副銀筷子,然後上徵羽那兒去,日日在她家門口坐着。”
“許大掌櫃這是何意?”
“要飯。”許康将身子一歪,兩手一攤,裴俊差點笑出聲。
“好了,我知海禁一事與你無關,定是那天殺的水師提督程有炎所為。不開玩笑,裴将軍,我有更要緊的事問你。”許康理了理發髻道。原來,他是為徵羽要出海去尋從極淵一事而來。
“那從極淵是什麼地方?那是古書上隻言片語的地方,我在海上經商數年,見過無數奇聞轶事,前朝王妃以寶物起死回生一事我确有耳聞,可從未聽人談起從極淵。若你們一直找不到慈悲之淚,恐怕不是九死一生也是要回來掉腦袋的。裴俊,我不懂,徵羽要冒着性命危險去做如此荒誕的事情,她頭腦發熱,為何連裴大将軍你也不推辭?”許康越說越激動,幾乎要跳起來。
裴俊眉頭緊鎖,雙唇緊抿,他盯着許康忿忿不平、驚詫不解的面容,眼中流露出些許寬慰。千言萬語翻湧心頭,可話到嘴邊,他還是喝了口茶,将滿腔苦悶咽了下去。
“許康,你去去火,先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許康被裴俊按住了肩,一屁股坐倒在石凳上,裴俊為他倒上一杯菊花茶,緩緩道:“長甯公主乃聖上唯一的女兒,她年幼時,大慶國有過一段不太平的日子。皇帝擔憂她的安危,不但派遣最精銳的高手保護她,還特意從軍中挑選出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小侍衛陪着她。”
許康不得不屈服在裴将軍的力量下,隻好接過菊花茶,帶着輕微的怒氣一飲而盡。
“她與那小侍衛玩得很好,二人親密無間,情同手足。後來大慶國内亂已除,那小侍衛也被調遣回軍中繼續訓練。公主哭着鬧着要她回來,聖上心疼自己的女兒,又見那小侍衛十分優秀,于是此後但凡公主出行,便會命那小侍衛貼身保護,二人因此常常見面,從年幼至今,故成為一雙好友。”
“那小侍衛就是徵羽吧?”
裴俊微微颔首。
“徵羽從前絕不會相信那些稀奇古怪的傳說。原來,她與公主的感情那麼深厚。”許康沉思了一會兒,道:“既然如此,我與你們同去。”
裴俊一聽,頓時直起身子。
許康放下茶杯,向前傾身道:“反正如今禁海令已出,本掌櫃無論如何都要損失了,不如跟着你們出海尋寶。若是尋到了,回來救得公主,皇帝一高興,說不準還會讓我許康的商船成為官船,名正言順地出海做生意。到那時,本掌櫃定又能賺得盆滿缽滿,開榮閣也能越做越大,春風得意,豈不美哉?”
裴俊微笑道:“許大掌櫃見多識廣,熟悉周圍航路,又精通番語,若有許大掌櫃這般人物同去,此行勝算定能多增加幾分。”
“那是自然,”許康得意道:“不過此去東海極北,路途遙遠,雖然你們平日所乘的戰船在大慶海疆内作禦敵之用無懈可擊,但并不适宜做遠洋航行,也太過招搖。若要選一艘能夠長久曆經風浪的龍骨海船,還得請你們明日跟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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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時三刻,天剛蒙蒙亮,許康便帶着裴俊與徵羽來到挽袖山山腳。挽袖山位于大慶國的臨海之地,整個大慶最大的民間造船廠便倚伏在它的山腳下,船廠内的工匠人數衆多,他們手藝高明且兢兢業業,經年不斷地為民間商賈提供出海所必須的船舶。踏進造船廠的接待之所潤澤堂,一位明眸皓齒、步履輕盈的美人迎上來招呼三人,來者正是造船廠女掌事鄭保兒。她一見許康,便知曉他的來意,命人取來船簿為三人介紹,又帶他們前往船塢實地觀船。最終三人選中一艘上等柚木所造的龍骨海船,此船名喚“景明”,船頭尖窄,船尾上翹,甲闆寬平,雖沒有龐大的身闆,但船體結構穩固,遠行海上足以抵禦風浪。
徵羽見鄭保兒向裴俊耐心解釋船契上的每一條約定,與船匠一同仔仔細細地檢查景明号,又親自欽點随船的舵工水手,嚴審他們的航海經曆,事無巨細地将一切都打點得妥妥當當,不禁感歎道:“鄭姑娘年紀輕輕就成為大慶民間第一造船廠掌事,能力之高,着實令在下敬佩。”
鄭保兒笑道:“哪裡的話,我隻是打理這一家造船廠,與許大掌櫃經營開榮閣十幾家店鋪的本事比可差遠了。”
徵羽道:“許康做生意都是為自己掙銀子,鄭掌事為造船廠如此盡心竭力,該是你們廠主的福氣。”
“話說,你們廠主是何許人也,今日似乎未能得緣與他見上一面?”裴俊好奇地問。
鄭保兒搖起團扇笑言道:“實不相瞞,我們廠主交予我的大小事務皆由書信傳遞,我來挽袖山這麼久也從未見過他。”
“竟有此事?那你可知他姓名?”徵羽追問道。
鄭保兒搖搖頭,無奈道:“廠主一向以潤澤居士自稱,未曾與我說過他的真實姓名。”
衆人有些惋惜,卻也不便多問,想來還得上流光寺的天後廟祈福,便先行告辭了。鄭保兒将三人送至門外,待裴俊與徵羽轉身上馬後,從懷中取出一隻符,大大方方地遞給許康道:“許公子此番出行,似乎要去比以往都遠的地方。景明号是我挽袖山潤澤堂最傑出的作品之一,選了這條船,再帶上這隻平安符,願許公子此行春和景明,波瀾不驚。”
“多謝保兒姑娘,待我歸來,再請你去落子樓一叙。”許康接過平安符,輕輕摩搓了一下,納入懷中。
三人離開挽袖山,前往城郊流光寺的天後殿燒香祈福,求海神娘娘一路護佑。裴俊依着上回渡瓊師傅的意思去見了他,渡瓊得知他與徵羽果然不日便要出海,便帶裴俊進了裡屋,将一隻繡有梅花的紫色錦囊贈與了他。
“四海茫茫,無奇不有,若遇非常之事,則行非常之法。你将此物貼身攜帶,它可為你避難擋災。此物稀有,世間再無第二,不可輕易将它打開,也不可交給他人。”渡瓊叮囑道。
裴俊心中疑惑,再三推辭,卻見渡瓊十分堅決,隻得乖乖收下。道别時,渡瓊上前用力握住裴俊的手道:“此番出海,天後娘娘定會保佑公子平安歸來,公子保重!”說完,他将裴俊送出屋子,轉身去向天後殿,重新跪坐在天後娘娘像前,燃起一支香,繼續為裴公子祈福了。
六月十三亥時,大慶國大鴻碼頭,裴俊、徵羽、許康三人攜《巡海寶圖》、《海圖異志》以及靖海軍分支一同登上景明号。萬裡無星的黑夜,海面上逐漸起了風,随着徵羽一聲令下,船舷上的舵工收起纜繩,船錨離開港口,船中的水手拉下繩索,揚起船帆,白色帆面上蒼勁有力的“景明”二字映入眼簾,一面面大帆被陣陣海風吹得抖動起來。眼見大鴻碼頭越縮越小,徵羽握緊珍珠佩刀,心言道:“長甯,老天定會保佑你長命百歲,一世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