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交榮辱與共,有緣人一路同行】
“更路”二字指的是海上的裡程和航向。從一座島到另一座島,從一片海域到另一片海域,起點在哪、終點在哪、朝羅盤上哪個方位走、走幾個時辰多少海裡,到幾更天的時候再向哪個方位轉彎,行至何處能見到何島等等,這些都寫得一清二楚。有些更路簿上還有山形水勢圖,航路更是一目了然。
最初的更路簿是大慶沿海漁家自用的航海指南,根據祖上口授而傳,書寫成冊,記載着不同的沙洲礁嶼、海路氣候,提醒漁民提前避開橫風亂流,為出海打漁降低風險、提供便利。經年累月,各家更路簿裡的路線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成百上千了。通常來說,往南去的叫《南海更路簿》,往北去的叫《北海更路簿》,也有叫《定羅針經位》或為圖好彩頭叫《順風得利》的。
而王六郎所寫的這一冊,則是他幾乎遍遊東海積累下的經驗。
至于為何不叫《東璃更路簿》或《東海更路簿》,而要叫拗口的《璃海更路簿》呢?一來,這上面記載的不僅僅是東璃海域的水路,單單“東璃”二字未免以偏概全;二來,衆人推測,《東海更路簿》此名太過尋常,普通漁家的更路簿也會以此為名,而王六郎自恃身為異人法力高強,不願讓自己的“傑作”與普通的更路簿混為一談,于是才取了這不左不右的名字。
不過據許康的胡亂猜想,這“璃海”二字讀來倒像是“厲害”的諧音,也像極了王六郎的心高氣傲,可正主本人究竟有沒有這層意思,由于無人敢開口一問,也就不得而知了。
“...行至沙畢洲,避南邊亂流、北面橫風...自馬尾礁往東海極北從極淵,丁癸一線,醜未駛到三晝夜...轉回子午,有二十更至三生嶼,幽藍燭火,避而遠之。己亥一線駛一晝夜,轉回子午,有二十更收從極淵。呼——沒了!”
讀完這一大段更路經,徵羽口幹舌燥。許康早已聽得昏昏欲睡,裴俊則眉頭緊皺。
“喝點水。”水杯從靖澄手中遞來。許康一聽,立馬睜開眼睛看看靖澄,看看徵羽,再轉頭看看裴俊。裴俊面色平和,徵羽則抿抿嘴,接過水杯。
“這王六郎可真能寫,寫這麼多也不嫌累。”許康自覺無趣,便将注意力轉回更路簿上。
“哎,去從極淵的路哪是那麼好走的?你少說人家兩句壞話吧,就不怕王六郎折回來再教訓你?”徵羽制止道。短短幾日,許康當着整船人的面,又是自撞柱子又是渾身濕透,弄得十分狼狽,她可不想讓堂堂京城許大掌櫃的光輝形象毀在她靖海軍的景明号上。
“我這可不叫說人家壞話啊,裴俊你評評理!”許康嚷嚷道。
“徵羽,”裴俊開口道,“剛才有一句說行至三生嶼,然後對什麼東西要‘避而遠之’?”他似乎一點沒被外界的叫嚷聲影響到。
“唔..”徵羽放下水杯,用手指在更路簿上搜尋那行字。
“是這裡,‘有二十更至三生嶼,幽藍燭火,避而遠之’。”靖澄給她指道。
許康一見,又來了精神,他刻意地清清嗓子,朝裴俊咳嗽兩聲。
裴俊面不改色,接着道:“幽藍燭火,那是什麼?靖澄兄弟,你知道嗎?”
靖澄搖搖頭:“照王前輩所寫,三生嶼已接近東海的極北之地了,我還真沒去過那麼遠。不過這‘幽藍燭火’應是異象,我猜是玄術秘法所緻,會有危險,所以王前輩才提醒要避開的。”
裴俊點點頭,徵羽道:“嗯,剛才王六郎特意叮囑我,從極淵兇險萬分,此條海路風雲變幻,務必按他更路經上所标的山形水勢避險。”
“除了說讓你早點睡,他還說了這些麼?那,他還說了别的麼?”裴俊問道。
“都是些老生常談,讓我們有自知之明、最好别去之類..除此之外..沒有别的了。”徵羽道。
這會兒天光乍現,寅時快過了,不知不覺衆人一夜未眠。
裴俊擡頭看看天色,對徵羽溫和道:“天都快亮了,先下去休息會兒吧。許康、靖澄,你們也趕緊休息。”
徵羽點點頭,吩咐水手往馬尾礁的方向航行後,這才跟着裴俊走下舷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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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甲闆上除了輪值的水手船工,便隻有許康和靖澄二人。
“靖澄,你困嗎?不困的話,可願陪我打打水漂?”許康邊問,邊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掏出一盒石子來。
靖澄低頭看了眼腳邊熟睡的小虛,道:“無妨,小虛這會兒睡得正香,我陪你吧。隻是,許大哥你不困麼?”
許康搖搖頭,百無聊賴道:“天都快亮了,要是這會兒讓我回去補覺,保準睡到太陽落山,誰都叫不醒我,然後夜裡又睡不着。唉,就不為難我自己了。來,你試試。”說罷,他挑出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遞給靖澄。
靖澄接過石子,定了定,朝灰蒙蒙的海面一丢,石子在朦胧的天光下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線。
“喲,不錯嘛靖澄兄弟,來,再來!”許康咂咂嘴。
靖澄又丢了一塊,出手依然完美,緊接着許康也拿起石子朝海面扔去。
玩了一會兒,靖澄問道:“許大哥,我有一事不解。他們說,冒充王前輩的黑面人是夏沐昭雲派來的,我雖未親眼見過夏沐昭雲,但也聽說過她是伽藍号的主人。既然她知道王六郎有這樣一本更路簿,為何自己不向他求此寶物呢?而且,為何她連更路簿的名字都會弄錯?”
“你瘋啦?王六郎張口就要三個金元寶,這不僅對海寇來說是筆大數目,就算是裴俊,也要三思才給得出去。”許康放下石子接着道:“你也說了,當年赴從極淵尋寶者有去無回,後來便無人敢去了。夏沐昭雲為人狡詐得很,花這麼大價錢求來這麼本書,最後還可能連命都丢了,要是你,你會做這種買賣嗎?”
靖澄若有所思道:“也是。伽藍号已經叱咤東璃之東,夏沐昭雲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若是她,聽說從極淵冒險者有去無回,也不會輕易去的。這樣一想,她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奇怪了。”
許康點頭道:“靖澄弟弟,孺子可教也!”
靖澄溫和一笑,許康拍拍他的肩,又遞給他一顆石子。
此刻海面比方才又亮一寸,靖澄看準方向擲出石子,接着問道:“不過許大哥,可否冒昧一問,你們要去從極淵做什麼呢?”
許康一聽,歎了口氣,将剛拿起的石子丢回盒裡。他頓了頓,轉過身來,看着靖澄道:“若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們也不會去那種聞所未聞的地方。雖然你身懷法力,身手了得,可前路兇險,生死未知..靖澄弟弟此番獨自出海,你家裡人一定也盼着你平安回家吧?”
靖澄沉默了。
雲層的縫隙間鑽出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不偏不倚地照在他的左臉上。他雙眼低垂,左側眉眼在含蓄的光線下顯得平和舒緩,而灰暗的陰影則為右側的眉眼添了幾分心事重重。
半晌,他輕聲道:“家裡人自然盼着我平安回去,可我也有他們的囑托在身上。”
“原來是這樣啊。那你家裡人交給你的事,可需要我們幫忙?如有需要,盡管開口。”
靖澄深吸一口氣,笑言道:“多謝許大哥關心,我能應付得來。”
“哎,這幾日我們耽誤你不少時間,希望沒有誤你的事吧?”
“沒有沒有,許大哥哪裡的話。”
“既然如此,靖澄弟弟還是盡快去辦家裡的事,盡早回家吧。對了,你家在大慶哪裡?我若有命回去啊,定要攜美酒尋你一叙。”許康道。
此刻,小虛突然醒了,它從靖澄的腳踝邊站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突然叫了兩聲,朝船艙跑下去。
“哎呀小虛,你别亂跑,吵到人家休息了!”靖澄一見,趕忙跟上去,跑了幾步又急急忙忙回頭對許康道:“我家在大慶遠郊。許大哥,我先去逮小虛了。”說完,他也追下了船艙。
望着靖澄的背影,許康從盒中拿起一顆石子,放在手中掂了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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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落英遍地,耳邊是風吹葉搖,鼻尖有香氣四溢,身處一片白茫茫、暖洋洋的陌生之地,徵羽定住了。
“徵羽。”有人喊她。
“徵羽,你在做什麼?”是一個小小的男孩子的聲音。
雪白的衣襟,淺綠的外衫,是上回她見到的那個男孩子。
“你到底是誰?”她回過頭,剛要問,忽見一條黑色繩索朝自己撲來,那男孩子不見了,頓時四周驚濤駭浪,黑色的浪花淹沒了方才的一切。恍惚間,耳邊似有呼喊聲,花朵的芬芳也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血腥氣。未等她反應過來,更多的黑色繩索攀上她的手腳,緊接着,巨浪沒過她的頭頂,徵羽動彈不得,無論怎樣叫喊,喉嚨也發不出聲音。她的呼吸短促起來,胸口越來越悶、越來越緊..
幾近窒息時,不知何處傳來一陣奏樂聲,樂音悠揚舒緩,宛轉綿長,伴着一束束水藍色的柔光将她環繞,将她從冰冷漆黑的海水中輕輕托起。
呼——她又能呼吸了。
有什麼涼津津的東西在蹭她的臉頰。
“徵羽。”有人在喊她。
她猛一睜眼,隻見小虛正對着她呼呼吐着熱氣,那涼津津的東西一定是它的鼻子了。
“你還好嗎?”靖澄将小虛攔到身後,急切地問。隻見他站在卧榻邊,手中握着一隻短笛。
徵羽慢慢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再緩緩呼出來,反複幾次後,她才答道:“嗯,我沒事了。”
“等一下。”靖澄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然後收起短笛,取出一張手帕,彎下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