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徵羽反應過來,手帕便輕輕貼在了她的臉上,然後沾了沾,便被收回了。
“你剛才哭了。”靖澄小聲道。
“什..什麼?”徵羽立刻伸手摸摸眼角,還真是。她愣愣地,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問什麼。
“是這樣的,小虛剛才突然跑下來,我怕它吵醒大家,就跟過來了。沒想到它直接闖進你房裡,我心急,追過來,就..就看到..你..好像被魇住了。”
“唔,我的确做噩夢了。剛才是你在吹笛子嗎?”
“嗯,我念了淨心咒想讓你擺脫夢魇,沒想到你還是醒不過來,所以我就用笛子把淨心咒吹出來了。淨心咒以樂聲相輔,法力會更強一點。”
“謝謝你,又救我一次。”徵羽有些不好意思,直起身子來将衣服整了整。
“無妨。可是徵羽,你是夢見什麼事了麼?”靖澄關切地問道。
徵羽猶豫片刻道:“尋常噩夢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能是這幾日發生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再睡一個時辰就好。”
“一個時辰怎麼夠?你太累了,而且上回的刀傷還沒好全..”
“無妨,我是習武之人嘛。”徵羽笑道。
“習武之人更要注意修身養息。徵羽,你..你别忘了關心自己。”
“喔。”徵羽忽然怔住了。
靖澄見她不再說話,怕自己久站于此顯得失禮,又怕惹來非議,于是小聲告辭,便帶着小虛離開了。
她回過神後,突然苦笑一聲。
對她而言,這點傷與累實屬家常便飯。多少年她跟随裴俊沖鋒陷陣,一出征便無一日安身覺可睡,裴俊就算平常再心疼她,上了戰場也隻有“徵副都統”沒有“徵羽”,不存在什麼額外照顧。何況她身為靖海軍副都統,不可能“輕傷下火線”。更别說海戰不比陸戰,海面氣候更加變幻莫測,随時會陷入四面皆兵的處境。因此,若無性命之虞,即使見她受傷受累,身為将軍的他也難以在凡事都得争分奪秒的戰場上,勻出一絲憐惜之心。
而許康,每回在她出征前都會鄭重其事地“威脅”說,如果不完完整整地活着回來,以後去給她掃墓時,就絕不帶她最喜愛的梅子酒。徵羽總氣勢洶洶地回喝道,倘若敢不給她帶梅子酒,她就變成厲鬼吓死他。
徴羽雖比一般女子少了幾分嬌弱,多了幾分勇,雖從來都将大慶與靖海軍的一切放在最高處、将自己放在最末位,但當她聽見靖澄那句“别忘了關心自己”時,心裡多少還是起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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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幾日,景明号與冬夏号跟着《璃海更路簿》繼續往極北航行。白天的時候,許康常無所事事地在甲闆上遊蕩,到處找人陪他打水漂,裴俊有時候忙,他就把靖澄拉過來,或者幹脆上靖澄的冬夏号閑逛。晚上到了亥時三刻左右,靖澄便會帶着短笛來到景明号的艙室,為大家奏樂助眠。悠揚的笛聲與水藍色的柔光将艙室環繞,每個人都睡得十分酣甜。徵羽漸漸擺脫了那個噩夢,也漸漸習慣聽着笛聲入眠。
航行數日,按王六郎所指經過沙畢洲,避開不少橫風亂流,終于抵達馬尾礁。下一步就該從馬尾礁出發,跟着從極淵那條更路經走丁癸一線,往三生嶼方向去了。這天黃昏,靖澄邀衆人來到冬夏号,他做了一桌好菜,又取出香雪酒款待大家。
吃到一半,海面波濤四起,黑浪滾滾,冬夏号與景明号卻都如履平地。靖澄朝前方景明号望去,見船夫水手皆氣定神閑,便好奇問道:“我這冬夏号是靠家中長輩祖傳的咒語才得以在海中如履平地,敢問諸位的景明号有何玄妙之處呀?”
三杯香雪酒下肚,許康笑道:“有啊有啊,告訴你,靖澄弟弟,我們景明号上可是有鎮海的法寶。”
“哦?什麼法寶能鎮海?”
“景明号上啊,有我們大慶國的鎮海大将軍!”許康搖頭晃腦道。
裴俊一聽,臉色微微一沉。畢竟才當了沒多久就被撤封左遷,他這個曾經的“鎮海大将軍”可不願舊事重提。更何況,大慶的海防将軍不在大慶海域,且不說這個消息會引起群衆憂慮,萬一不小心傳到東璃和安柔的探子那兒,也是極危險的。
徵羽一聽,連忙推了許康一把,道:“你喝多了,瞎說什麼?”
“是嘛?誰是鎮海大将軍呀?是你嗎徵羽?”靖澄微笑道。
這時,裴俊擡眼看了看他。當初聖上宣旨加封自己為鎮海大将軍一事,整個大慶皇城傳得沸沸揚揚,即使身在遠郊也應知曉大慶的海防将軍姓裴,可靖澄看起來卻毫不知情。裴俊松了口氣,也多了分疑思。
見裴大哥一直盯着靖澄,徵羽趕忙站起來緩解氣氛,她問道:“對了靖澄,你可聽說過南柔島的天後廟?”
“聽說過,我還去過,南柔島天氣熱了點,不過天後廟的景色還是不錯的。怎麼?你若想去,我可以帶路。”靖澄道。
“這次恐怕去不了了,如今我們在東海有要事要辦,去南柔島就是另一個方向了。”裴俊道,“不過,那天後廟有何特别嗎?與大慶的天後廟有何不同?”
“唔..南柔島上的天後廟精美絕倫,院内有流水落花之景,其他地方的天後廟似乎沒有吧。”靖澄想了想道。
“流水落花之景?大慶城外的流光寺不也有飛花流水之景嗎?”裴俊笑道。
靖澄遲疑了一下,道:“尋常天後廟不會如此輝煌,裴公子所說的流光寺竟也有如此相似的景緻,實在難得。”
裴俊疑慮更甚,不過他未再糾纏,隻向杯中添了酒,舉杯朝靖澄道:“靖澄兄弟,這一路你救了我們,還幫了我們,大恩不言謝,我裴某敬你一杯。”
靖澄回敬一杯,裴俊又問:“靖澄兄弟,明日我們就要從這裡去從極淵了,耽誤你多日實在抱歉。你之後作何打算,水糧和銀兩夠用嗎?”徵羽一聽,也看向靖澄。
他放下酒杯,輕言道:“謝裴公子關心,我船上一切夠用。不過..實不相瞞,靖澄想助各位一臂之力,與你們一同前往從極淵。”
“什麼?靖澄弟弟不是還有家裡人叮囑的事要做嗎?”許康迷迷糊糊道。
“之前王前輩在場,我不便多言,可許大哥與我說,你們去從極淵尋寶是為了救人。雖與各位相識不久,但在座都是有情有義的君子,靖澄不願大家白白送命,所以有件事務必要讓你們知道。”
“何事?”徵羽問。
“尋從極淵者有去無回,是因為入口有兇獸鎮守。想過兇獸這關,必須用至淨的玄海秘術将它馴服。”
“玄海秘術?”徵羽愣住。
“對,兇獸名為‘嘯浪’,有喚浪呼風之力,海中水族也對它十分忌憚,如今正是它看守從極淵入口。這些都是家中長輩告訴我的。”
“莫非,靖澄兄弟的意思是,你知道如何使用玄海秘術?”裴俊問道。
“此術可渡兇獸戾氣,也是家中長輩相授于我。若各位信得過我,我便一同前往,助你們一探究竟。”
徵羽看向裴俊,用眼神征詢他的意見,裴俊思忖片刻,心中疑慮重重,卻能看出她的意思。靖澄雖救過他們,但來曆至今存疑。可若找不到慈悲之淚..
裴俊心想:徵羽說過,隻要有一絲希望,哪怕以身犯險也要一試。況且,就算靖澄會法術,真要害我們,我也未必不能保護大家。
于是他點點頭。
“太好了!”徵羽興奮道,她舉起酒杯:“今晚我敬在座各位,敬我們一路同行,榮辱與共。”
許康醉得不輕,還在嘻嘻哈哈,聽了徵羽這番話,立刻一個激靈站起來,差點将椅子掀倒。他整了整發冠,舉杯道:“太好了,我許康,與你們一路同行,榮辱與共!”
“我靖澄,與你們一路同行,榮辱與共。”靖澄也高興地站起來。
裴俊見狀,也舉杯道:“敬我們一路同行,榮辱與共。”
月光下,衆人在冬夏号上把酒言歡,喝到盡興處,靖澄再次取出短笛為大家奏樂。
散席後,衆人架着搖搖晃晃的許康回到景明号。裴俊将許康擡上卧榻,又幫他解開外袍。許康打了個噴嚏,迷迷糊糊地從衣襟内掏出繡帕擦嘴,打開繡帕時,有什麼銀晃晃的東西“啪”地掉了出來。
裴俊撿起來一瞧,居然是一副閃閃發光的星月耳墜。仔細觀察,這副耳墜以絲線相連,而這條絲線原本應是縫在繡帕上的,不知怎地突然斷了。幾縷月光透過艙室的小窗照在耳墜上,使它格外耀眼,裴俊差點被那亮光迷住。
“拿..拿來。”許康一把抓過耳墜,将它放回繡帕上,又将繡帕歪歪扭扭地折起來,快速合上收回衣襟。“拿..拿錯了,不是這條。”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又掏出另一條繡帕,他迷迷瞪瞪地盯着上面的花紋,确認再三,才展開來擦嘴。
“你怎麼會有女孩子的東西?”裴俊笑道。
“這可是..寶貝,寶貝..哪家大掌櫃沒幾樣寶貝的?真..真是的..”許康碎碎叨叨着。
“哦?是哪家姑娘送給許大掌櫃的寶貝?該不會是挽袖山的鄭掌事吧?”裴俊打趣道。
“不..不告訴你。”許康用雙臂抱緊自己,背過身去,不理睬裴俊了。
裴俊笑了笑,替他蓋好被子、關上房門便離開了。
夜已深,衆人酒足飯飽,皆入好夢。徵羽睡得十分踏實,她的夢中再沒有什麼可怕的黑色繩索了,隻有那花樹與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