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醜寅卯辰,宮商角徵羽】
秋分過後總是細雨不斷,大慶皇城丹桂飄香,城中高矮參差的屋檐披上一層層金色的薄紗,共享綿綿秋雨的沐浴。
卯時,天色未明,馬蹄踏着滿地濕漉漉的桂花,緩行至靖海軍大營外的小亭。許康獨自下了馬,冒着零星細雨掀開鬥篷,深吸了口淩晨郊外的空氣,突兀的寒涼頓時刺滿鼻腔。“阿嚏!”他吸吸鼻子,趕忙抓起鬥篷的邊沿往裡一拉,将鬥篷戴好,然後走到亭外的一棵老樹下。東觀西望确認無人後,他蹑手蹑腳地取出鏟子,以最小的動靜一鏟一鏟地挖起土。忙了好一陣後,他再次張望一遍,緊接着将帶來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深深的土洞,再舉起鏟子一抔一抔埋起來。
卯時三刻,覆完最後一抔土後,許康用鏟子将土面壓平,然後一手撐着鏟子,半倚在樹邊氣喘籲籲地歇息。望着老樹下恢複平整的土面,他自語道:“但願不要有那麼一天。”
這時,他注意到,濕潤的泥土中還綴着零星桂花,他蹲下身去,撚起幾朵放在手中觀賞着。天色将明,雨點更密,一陣疾風吹來,許康又連打兩個噴嚏,于是速速将小花放入錦帕包起,然後理了理忙亂的發髻,起身上馬,回城中去了。
又過去幾日,徵羽重新約上許康去拜訪那位歸田的老兵。辰時,她騎馬來到許康府邸前等候,不一會兒,許康也牽着馬走出來,他一身玉簪綠的厚袍,柔順的長發披在身後,頭頂梳了個小小的髻,以一支簪束起。
“許大掌櫃這麼愛這支新發簪?”每回見面,徵羽都會好奇地打量下許康的新發飾,他今日戴的是一支銀色長簪,簪上綴着枚光亮的藍寶石,出海前沒有見過,自他回來後就常戴這支。
許康摸摸頭頂的簪,笑了笑:“那可不,我親手做的。”
徵羽的眉毛動了動,心想:“一定是鄭掌事送給他的,這家夥才這麼喜歡。”她發現自從許康回來,氣色一直不太好,問他是不是生意不景氣,他就說自己是特許的大慶海商,往後的生意自然不用擔心,問他是不是陸路營又為難他,他也是搖搖頭一笑了之。不過他最近常常去挽袖山,每每回來都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的,徵羽覺得,他隻要多見見鄭保兒,笑容就會多一點,隻要他笑容多一點,自己也就放心了。
她笑而不語,動了動手中的缰繩對他道:“出發?”
“出發!”許康跨上馬,緊了緊發簪,缰繩往手裡一繞一拎,輕快地跟了上去。
出了城,二人并行于林中小路,一陣涼風将沿路桂樹的花朵吹落,落于他們眉梢肩頭。徵羽閉起眼,用鼻子感受周圍四溢的秋氣,喃喃道:“好香啊。”
許康也嗅了一口,笑道:“徵羽将軍如今有田宅百畝,何不置個大宅子住進去,這樣就能在園子裡種滿桂花樹了。”
徵羽無奈笑道:“我可是比原來更忙了,哪有閑工夫整日在家欣賞桂花樹?走過路過遇到便知足了。倒是許大掌櫃,有了封賞,怎麼不換個更大的宅子?”
“我可沒錢換大宅子。”許康道。
“什麼?你得了聖上的賞金和特許,生意上的事既有了保障,又沒有窟窿要補,也沒見你投資新鋪子,怎會沒錢換大宅子?”徵羽好奇道。
許康神秘一笑道:“金錢豈是單單用來享樂的?”
二人說着說着,到了地方。此處是一大片田野,田邊有小河徐徐流淌,河邊修着蜿蜒狹長的小路,放眼望去,路的盡頭便是一間小院。
“就是這兒?”許康問道。
“嗯,這裡就是侯前輩住的地方。前面路太窄,我們就在這兒下馬吧。”徵羽道。
二人下了馬,将馬拴在樹下,一同沿河穿過濕潤的泥巴小路,走到小院門口。徵羽快步到門前,伸手便要敲門,許康打斷道:“徵羽,你想好了?”
“想好了。侯前輩隻是當年帶我回來的人,恐怕并不知我身世的全貌,但是許康,我準備好了,能知道的,我都想知道,哪怕是一點。”徵羽堅定地說。
許康點點頭。
徵羽重新伸手敲門,不消半刻,門開了,一位形貌古稀的老人探出頭來:“你們是?”
“侯前輩,您還..認得我嗎?”徵羽輕聲問。
她來時穿着便裝,沒有露出絲毫靖海軍的痕迹,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疑惑道:“姑娘,我看你很眼熟,但你是誰呢?”
“侯前輩,我是徵羽,是當年被您救回來的徵羽,您不記得了嗎?”
老人一聽這個名字,愣了愣:“你是..徵羽?當年那個一聽樂聲就不哭了的小徵羽?”
“是我,侯前輩,是我!”見他記起來了,徵羽激動道。
老人顫歎:“是小徵羽啊..如今都長這麼大了,十年前我受傷離開靖海軍,你還是個小丫頭,才多大,十來歲吧?哦,差點忘了,你們快進屋來坐。”說着便敞開院門,然後緩緩回過身帶二人往屋裡走,他們這才注意到老人隻有一隻手。
進了屋,老人清出兩把椅子,然後去給二人倒茶,徵羽實在不好意思,本想攔下他,誰知他熟練地用一隻手和另一邊的半截胳膊倒了兩碗茶。他家中隻他一人,聽說雖得了軍中歸田養老的賞金,但一生沒有成家,也不要人照顧。也許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這樣生活,許康和徵羽看着他,不免心酸。侯前輩轉身又給自己倒上茶,嘴上還一直念着:“十年了,都過去十年了..”
許康悄聲問徵羽:“十年前,你多大?”他與徵羽約莫是五年前因一樁小事認識的,後來一見如故,成為好友。
徵羽想了想:“十年前,我十二歲,還未入裴大哥麾下,除了在靖海軍訓練,便不時地入宮守着公主。你十年前在做什麼?”
“我那時十六歲,在幫我從前的東家看鋪子,盤貨、算賬、出海運貨,什麼都做。”許康淡然道。
侯老端着茶碗坐到他們旁邊,又對徵羽端詳一番,問:“小徵羽啊,聽說你現在當了靖海将軍了,可是真的?”
“是。”
侯老笑呵呵道:“沒想到,當年與兄弟們帶回來的孩子如今都做将軍了,我真自豪啊!”他笑着笑着,眉頭卻漸漸撇開,笑聲也低下去。他望着窗外的天,喃喃道:“隻是我的兄弟們大多都不在了,也看不到了。”
十年前,東璃安柔一同來犯,大慶國雖守住了海岸線,擊退了敵軍,可那場海上惡戰卻奪走了無數将士的性命,侯前輩便是在那時失去了一隻手和與他日夜并肩的幾位兄弟。
許康連忙道:“侯前輩,您的兄弟們也是為大慶赴湯蹈火、保家衛國之人,若他們在天上看見當年救回的孩子如今與他們一樣勇敢,一樣守着家國大義,他們的精神便是代代相傳、屹立不倒,那在天之靈也可寬慰了。”
“十年前,要不是被我兄弟一把推開,我早就死在海上了。我這條命是我兄弟給的,十年來我獨自生活,不願成家,也不願身邊有人照顧,就是怕自己一過上好日子享上福,就慢慢把他們忘了。”侯老嗫嚅道。
徵羽上前道:“侯前輩,您不會忘,我也不會忘。當年若沒有你們,徵羽恐怕活不到今日,你們帶我回靖海軍,還把我當家人一樣,給我取名字,讓我安全地長大。徵羽有今日的成就,都因靖海軍待我的好,靖海軍的每一人,徵羽都不會忘!”
侯老緩言道:“小徵羽,你能這樣想,就不枉我們當初救你了。不過,你的名字并不是我們取的,而是你告訴我們的。”
徵羽疑惑:“此話怎講?”
侯老喝了口茶道:“小徵羽,當年我們救你回軍營,你大病一場,醒來後,便不記得以往的事了,也沒再問過。我猜你今日來,是記起了什麼,所以要來問從前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