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五夜,徵羽離開靖海軍,孤身駕小木船行于東海,于無人之域點燃昭明草,召喚王六郎。
一炷香後,小木船上多了一“人”。
“許康呢?”她四處張望。
“他來過,又走了。”王六郎淡淡道。
她上前一步:“什麼意思?他去哪兒了,你怎麼不攔着他?”
“你質疑我,還質問我?”王六郎目露兇光。
她站定,平靜下來:“你見過他,他可還好?可留下什麼話?有說要去做什麼?”
王六郎笑:“他四肢健全,頭腦清醒,氣運還不是一般的好。”
“此話怎講?”
“他遇海難後被一艘佛郎機商船救下,那條船要去别的島上做生意,所以帶他轉悠了幾天。廿三日晚我在商船的甲闆上尋到了他,我帶他在海上轉了一圈,沒找到你,他就走了。”他冷冷道。
“廿三日你就找到他了?你不是說要花三天時間嗎?罷了..廿三日白天我就入了伽藍号的地盤,今天黃昏才跑出來..”
王六郎一聽,似笑非笑:“入了伽藍号的地盤還能活着跑出來,可真有你的。”
徵羽又問:“然後呢?他去哪兒了?”
“我帶他在海上找了你一整夜卻不見人影,他猜你可能在辦公差,又說他必須先回去處理十萬火急的事情。所以天亮前,我把他送回那條佛郎機商船,見他們往大鴻碼頭去了,這會兒想必早就在大慶了。”
徵羽松了口氣,這八日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片刻後,她又疑心起來:“可是,如何證明你說的都是真話,證明你真的見到了許康?”
王六郎傲慢地瞥她一眼,一言不發地将右手背到身後,徵羽看不清他在幹什麼,隻見他的胳膊做出幾個彎彎繞繞的動作,再伸手時,右手手掌出現了一隻碗。
徵羽湊上前去,碗中盛着豆紅色的湯汁,煮開花的赤小豆和薏米仁在湯裡慢悠悠地漂蕩。
她大驚:“你怎會..”
王六郎道:“喝一口,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了。”
徵羽将信将疑地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清淡的湯水掠過舌尖悠悠下肚,不僅不甜,還有絲絲苦澀,是不加糖的赤小豆薏仁湯,是許康親手做的味道。
她三口并兩口快速喝完,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說你廿三夜裡見到他,現在都過去兩日了,為何這湯的口味還這麼新鮮?”
“當然是由我施法保管,你看不出來?”王六郎白了她一眼。
徵羽想了一想,這才決定相信他,于是作了個揖:“多謝,如今事已成,你想要什麼東西盡管開口,我準備好就給你送來。”
王六郎頓時眼神一變,他的臉頰周圍撲散着冰冷的幽藍水汽,眼中透着狡黠的光。他走上前去靠近徵羽,對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她嘴角的傷口。他盯着那傷口看了一會兒,又看看四周黑茫茫的大海,道:“這裡風景不太好,我現在不要。”
“你想要何物?”徵羽問。
“以後想要的時候自會來找你,待我找了你,你自會知道。”
“我并不時時刻刻都在海上,你又不能離開東海,如何找到我?”徵羽疑惑。
王六郎瞧着她,發笑道:“我若是你,就不會問這麼蠢的問題。”
徵羽摸不着頭腦,但也不想再追問,反正王六郎現在沒開口,那就拖一刻算一刻,她還有點高興,覺得自己占了便宜。
鐵桶裡火光正盛,徵羽又問:“另有一事,不知你可否解答一二?”
“說。”
“你說你從前見過我和許康,那上回與我們同來的裴俊公子,你從前也見過嗎?”
王六郎搖頭。
徵羽接着問:“當年那兩位找你打聽《璃海更路簿》,又平安從從極淵返航的人,你應該記得吧?你可知他們叫什麼名字?”
“一個姓杜,一個姓夏。”
“他們來時,有沒有其他人一起?”
“隻有他們二人,沒有别人。”
徵羽繼續問:“他們平安而返可是你親眼所見?”
“當然。”
“那你可知他們二人之間後來發生何事?有人告訴我,那位杜小姐入寺修行,未再與夏公子相見。”
“入寺修行?”王六郎愣住了,随即仰天大笑。
徵羽忙問道:“你笑什麼?你是知道什麼嗎?”
王六郎漠然道:“她入寺修行,定是因為甯國四王爺身死,那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想不到我随口一說的話,她當真聽了去。”
徵羽越發困惑:“因為甯國四王爺?為何?她與四王爺是什麼關系?”
王六郎狡然一笑,露出兩顆圓圓的酒窩:“世人以為甯國準四王妃落海一定身死,卻無人知曉她已被異人王六郎救下。而王六郎以為她回雪海境後會繼續做她的杜小姐,卻沒曾想她進了容則寺,果真斷了塵緣。”
徵羽瞳孔微震:雪海境的杜小姐竟然就是..
一個危險的念頭閃過。
她走上前:“那你,那你見過甯國四王爺嗎?”
王六郎不耐煩道:“沒印象!”
徵羽垂下眼眸。
王六郎望着茫茫大海,半晌才說:“我隻記得,當年有一個人,也燒了一大堆昭明草找我,求我救杜小姐,就像你那日求我去尋他的下落一樣。”
徵羽立即擡眼:“當年那人是誰,是甯國的四王爺嗎?”
王六郎緩緩轉過頭來,露出一臉無可救藥的嫌棄:“都說了我沒見過什麼王爺!天道輪回俗事往複,你三日前要救的人,便是當年求我救你的人!”
“我三日前要救的人,便是當年,求你救我的人。”她重複了一遍。
鐵桶裡的火苗忽明忽滅,徵羽鈍然,明了。
那一年,月明星稀,王六郎正在海上遊蕩,忽聞一陣熟悉的芬芳。他循着氣味來到一條船上,隔着火光,一位青衣少年正一邊劇烈咳嗽,一邊對着火堆扇風,海風陣陣,撥開少年的頭發,露出右鬓角一道似有若無的火痕。
“是你?你又找我?”他指着那堆黑煙直冒的昭明草問少年。
青衣少年一見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蒲扇央求道:“我求你幫我救一個人。”
王六郎環顧四周,問:“是那位杜小姐?”
青衣少年立即道:“是,是!”
王六郎想了想,問:“你要我去何處救她?”
那少年忙道:“甯國大鴻碼頭..不,不是去碼頭救..甯國四王爺府發生暴|亂,她被追兵追趕,從大鴻碼頭上跳下去,掉進了海裡..”
十一月廿六卯時,天光未現,海面無風,小木船漂行在返程的海路。
徵羽呆望着海面出了神,白浪卷過,水下青藍深深,卻不及從極淵的深不見底。那日下從極淵時看見的那個人,三生嶼邊昏迷時夢見的那個人,王六郎與馮夷都見過的那個人..所以與夏公子一同出海的杜小姐就是甯國的準四王妃,而準四王妃落海,燒昭明草求王六郎救人的不是四王爺,是他。
—“有些問題一旦找到答案,就會産生新的問題。徵羽,若今生得以圓滿,又何必執着前生之事?”
——“怎樣才是圓滿?”
—“康健,快樂,安然。”
——“如果我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不能快樂、安然。”
徵羽不敢再深想下去,隻對眼前卷卷波濤默然道:“我找到答案了,我想,等回去與裴大哥完婚,那時我應該會快樂的。萬寶号箱子裡有阿芙蓉,沒準已經傳到聖上耳朵裡了,你此番回去,開榮閣怕是麻煩不小,許康,你可一定要康健、快樂、安然。”
一個時辰後,徵羽抵達谯明島。先前她與靖海軍彙合時,駐谯明島的那一隊向她禀報了一條與萬寶号有關的重要線索,她決定親自前往調查清楚。可剛一登島,便見着一個令她出乎所料的人。此人與她在那谯明島停留了整整三日,直至十一月廿八黃昏才返回大慶。要知徵羽遇到何人,這三日内發生何事,萬寶号沉船一案又将如何進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