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甯拉住她:“徵羽,父皇已經不準你再插手此事,你告訴我,除了在父皇面前替他們求情,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見她眉頭緊鎖,長甯公主又說:“你不要急,先坐下來喝口茶吃些點心,慢慢想一想。我們都在這裡。”靖澄也點點頭。
徵羽聽話地坐下,喝了口熱茶,平心靜氣地斟酌一番後,還真想出一件能讓長甯公主幫忙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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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公主府已近深夜,徵羽往家走着,經過裴大将軍府時見裡頭燈燭猶亮,她猶豫一下,還是決定明日再來找他。又走了一陣,快到自己府邸時,徵羽将累贅的鬥篷脫下擔在手中,這時,路邊出現一位身形瘦弱的蒙面人将她攔住。
“什麼人?”徵羽警覺。
“徵羽大人,您就是徵羽大人吧?”蒙面人小心翼翼地問。
徵羽覺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說不上來哪裡見過,但聽着不似惡人,于是放松警惕,慢慢靠近道:“正是。你是誰?”
蒙面人立即雙手奉上一隻盒子:“大人,這是我家主子的東西,他走之前要我千萬交給你的。”
徵羽半信半疑:“這裡面是什麼東西,你家主子是誰?”她接過盒子掂了掂,還有些分量。
這人環顧一圈,謹慎地摘下面紗,是個小少年的模樣。徵羽大驚:“你..你不是許康的..”
“大人,我家主子一定是受人陷害,求大人一定要幫幫我家主子!”原來這位是許康府上的小長随,年紀很輕卻對他忠心耿耿,是他最信得過的一位長随,徵羽以前去許康府上時常見到他。
徵羽低聲道:“我問你,你家主子走之前還跟你交代過什麼?你馬上還去找他麼?”
小長随眼淚汪汪:“沒有,除了這件事主子沒有交代别的了。主子讓我千萬别去找他,還給了我這些錢..”他拿出一個錢袋,沉甸甸的。
“好,這麼晚了,你快回家去吧,把錢袋收好,今天的事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注意安全!”
“是,大人您也多保重!”小長随用袖口擦擦眼睛,朝她作了個揖,一路小跑着離開了。
回到房中,徵羽迫不及待打開盒子,不免大吃一驚。
這是一頂男子的銀制束髻小冠,中心鑲嵌一顆寶石,周圍環繞精巧的镂空枝葉。
“這不是我送你的東西嗎,為何要還回來?”她眉頭一皺,“也是,連頭發都剃了,那些好看的發冠發飾也許再也用不上了。”
想到許康剃去長發的場面,她倒抽一口涼氣,心頭也像被人割掉一塊什麼東西。
“我回來得太晚,那次給你簪冠挽發,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她将手放上這頂發冠,漸覺少了什麼——那發冠上配的銀簪呢?徵羽将發冠擡起,仍不見銀簪,盒底卻多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她将紙展開,上面有一行字,是許康的字迹:
“志不同,不相為友,亦各從其志也。”
她将這排字認認真真念了三遍,然後撕了個粉碎,紙片紛然飄落,徵羽憤力,一掌拍在桌上:“我費盡心力四處奔波,都是為了幫你救你,你卻叫人送來一張字條,要和我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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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午時,徵羽簡單用過膳,來到大營外的空地上曬太陽,剛曬沒多久就被人叫住。
“小徵羽,别曬了,裴都統叫我們都過去。”
“出什麼事了?”
“有條商船在谯明島被一夥散寇給劫持了,他們東家到市舶司報了官,市舶司的展大人來找我們,裴都統接了将軍的指令要去營救人質,你也快來。”
三個時辰後,靖海軍帶着被救下的船貨與人質順利返回大鴻碼頭。下了船,徵羽等人随裴俊前往市舶司,将幾位救回的人質護送至府衙。立了功勞本該興高采烈,徵羽耳邊的訓斥卻響了一路。
“你下次萬萬不可如此魯莽,聽到沒有?”
“裴都統,那刀都要朝人質腦袋砍下去了,我不能坐視不理啊。”
“那個海寇隻是虛晃一招,并不是真的要殺人。還有,當時我還沒下令攻船,你是不是沒在聽我的指令?就算我下令攻船,你也不能從官船直接跳到匪船上去,還徒手奪刀?”
徵羽不敢作聲,低下頭去。
裴俊瞪着她手臂上長長的橫口,盡管已做包紮,仍可見鮮血不時滲出,他氣勢洶洶:“這次出來,别人都沒受傷,就你受了傷。隻身攻船,徒手奪刀,你是不是要我誇你勇敢?”
“我..”
“你這隻手差點就沒了!”
“裴都統息怒..在下今後一定聽從裴都統指令..”
衆人走到市舶司,門口停着一輛馬車,車夫一見他們,連忙往廂内傳話,而後廂簾一開,一位體形瘦長、身着綠裳的年輕男子探出大半個身子,他一彎腰,一頭烏黑柔亮的長發順着脊背滑溜下來。
那些人質一見到他,立即大喊:“東家,東家!”
年輕男子下車迎上去:“讓你們擔驚受怕了!王勉、步前、佟晖,大家都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徵羽好奇,又不敢問裴俊,便轉向一旁的同僚小聲問道:“他就是那個東家?”
那同僚點頭:“是啊,就是他來市舶司報官的。”
徵羽又問:“看他模樣不過二十出頭,就我比大一點點,這就當上東家了?哎你說這救回來的船是哪一号商鋪的,叫開什麼閣?”
“開榮閣啊。”
“開榮閣。”徵羽重複一遍。
進了市舶司府衙,裴都統應邀入議事堂見展大人,那位年輕的東家也一同進去了,其餘人在堂外等候。半個時辰不到,天色已黑,議事堂的門前挂了燈籠,還算亮堂。那年輕東家先行出來,見靖海軍一衆還在門外,便向他們作揖道謝。走到徵羽面前時,他的目光落在那條明晃晃還在滲血的手臂上。
他停了停,開口笑問:“這位負傷的軍爺是——?”
她抱拳:“靖海軍佐領,徵羽。”
他不說話,盯着她的手臂作驚詫狀,她才發覺這一抱拳,手臂滲出的血更多了,有點吓人。她放下手臂在身後藏起,對他笑笑。
他這才回過神,彎起眉眼笑道:“開榮閣掌櫃,許康,幸會幸會。”
隔日,徵羽受邀前往落子樓赴約。
“聽說徵佐領不顧自身安危,孤身攻船,徒手奪刀,救下了我的長随們,實在令人佩服。這杯酒我當敬你。”
“許掌櫃說笑了,救人質除海寇乃靖海軍職責所在,而且我隻是個小小的佐領。我聽說開榮閣生意越發興隆,還開了幾家分鋪。許掌櫃似乎不比我年長多少,卻如此年輕有為,這才是真的令人佩服。”
“徵佐領一個人就敢上賊船救人,如此無畏的英雄氣概,這可是我許康想都不敢想的。我相信,徵佐領有朝一日必能在軍中大展拳腳。”
“我自然會竭盡全力的。裴都統是我的榜樣,我的抱負是将來像他那樣,在軍中能有一席之地,報效大慶。那許掌櫃你的抱負,是不是有朝一日将開榮閣開成皇城最大的商鋪啊?”
“生意自然是做得越大,銀子賺得越多越好,不過我始終相信‘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徵羽有些迷糊:“這是何意?”
許康将徵羽的空杯移到自己面前,提起酒壺道:“意思是啊,若是錢财合乎于道,便可去追求,哪怕是做手拿鞭子的長随雜役也行。但當富貴與道義二者不可兼得之時,就必須守住本心,做出取舍,哪怕安于貧困,隻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隻要在正道上的,就是好的。”
“噢,我明白了,正所謂‘小富由勤,大富由命,巨富由惡’,而許掌櫃你,不會為了巨富而選擇作‘惡’,我說得對嗎?”
許康哈哈大笑:“對極了,沒想到徵佐領一下就明白我了,知己難求,來,嘗嘗這東璃島的梅子酒,剛運回來的。”說完将滿上的酒杯遞給徵羽。
“好,就為你這句‘富而可求也’,這杯梅子酒我來敬你!”她伸出酒杯去碰許康的杯,剛一碰到,那酒杯不見了,許康也不見了。
“許康!”
徵羽忽然清醒,一骨碌從榻上坐起來。
原來是夢。
徵羽倒吸一口氣:五年前她與許康相遇,落子樓上他執酒說着“知己難求”,怎麼今日就變成“志不同不相為友”了?
她想來想去,總覺得此話另有蹊跷,于是跑下榻來重新研究起這隻發冠。她對着燭光看了又看,逐漸發覺這發冠中心的寶石不太對勁。自己原先挑選的是一顆成色上好的水滴形翡翠,可這會兒卻變成了一顆青色的玉石,很像是被人動了手腳。
莫非被那個小長随偷偷掉了包?
徵羽摸着這塊玉石,玉石微微松動,她左右按動,發覺不平,幹脆将玉石從發冠上拆下來,果然裡面又藏了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這回紙上沒字,是一幅畫,畫上有一個小亭,亭邊有棵老桂花樹,樹下靠着一把鏟子。
徵羽一眼就認出這是靖海軍大營外的小亭。
她二話沒說,穿上鬥篷沖出門去。
初冬淩晨,城外下起小雪,徵羽挖了半天終于挖出了:
幾大壇梅子酒。
就隻有這些?
“讓人偷偷歸還發冠、送絕交字條、把上好的翡翠從發冠上費勁巴拉摳下來,又把畫藏在掉包的玉石裡,引我來樹下挖東西,就隻為這幾壇梅子酒?”她更摸不着頭腦了。
既然挖出來了就搬回家吧,她冒雪将酒一壇一壇搬到馬背上栓好,馬兒不停搖頭擺尾,看樣子很不高興。搬到最後一壇時,徵羽愣了一下,這一壇跟之前幾壇比起來輕飄飄的,她打開一看,裡面幹幹的,沒有一滴酒。
“又藏紙了?”她舉起空壇倒置過來,用力地晃了幾晃,不出所料,從裡頭掉出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塊。
徵羽快要氣到冒煙,她打開第一張紙條,上頭竟是那句話:
“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不知是被凍得還是怎樣,她指尖微微一顫:“什麼‘志不同不相為友’,什麼‘各從其志’,你是怕那發冠落在不懷好意之手,所以才故意寫下與我絕交的話來。而我手上這些,才是你真正想說的話吧。‘富而可求也’,這才是真正的許康,不會變的。今天的你仍是五年前的你,不會變的。”
緊接着她打開第二張字條,上面赫然寫着十個字:
“千畿先潤澤,萬寶盡開榮。”
這又是個什麼東西?
徵羽瞪着這十個字反複思量,天光乍現仍不得其法。雪停了,天亮了,她不得不帶着幾壇梅子酒和未解開的字條速速離開,騎馬趕回皇城去了。
欲知這第二張字條是為何意,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