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畿先潤澤,萬寶盡開榮】
上回說到,徵羽從許康埋下的酒壇裡尋出兩張字條,第一張字條的意思已清楚明白,第二張字條卻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去公主府的路上,她反複思忖。
千畿先潤澤,萬寶盡開榮。
“開榮閣,萬寶号,潤澤堂。那‘千畿’又是什麼意思,怎麼他從沒跟我提過?”
此刻,水師營,程有炎正靠在紫檀椅上閉目養神,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似是一小隊人踉跄着回來了。
“大人,小的參見大人。”
程有炎睜眼,見吳量帶着幾個手下東倒西歪地出現在他面前,個個身上帶着傷,尤其吳量,臉上、手臂和小腿都挂了彩,好不狼狽。
程有炎冷笑:“究竟是何方神聖,将我水師營堂堂的總兵大人傷成這樣?”
吳量“噗通”跪倒,膽寒道:“大人恕罪,小的沒用,在東海追緝逆賊許康途中,突然冒出一支武裝船隊,那船隊十分龐大,約莫有二十艘戰船,上頭站的全是東璃海寇,憑小的這兩艘戰船根本不敵,這才..這才..”
“噢?東璃海寇的戰船,可是那個伽藍号的黨羽?”
吳量抓了抓後腦勺,搖頭道:“夏沐昭雲為了方便劫掠海商,命她的黨羽僞裝成普通海船,所以他們不挂統一的帆旗,隻有她本人所在的伽藍号才會挂金白旗。但小的今日見到的船隊有統一的帆旗,而且那些船都新嶄嶄的,像是剛下水的樣子。”
聽到此處,程有炎坐直身子,緊緊盯着吳量。片刻後,吳量也意識到什麼,訝異道:“挽袖山,造船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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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東海,萬裡無雲,碧波微漾。
掌舵台邊,頭頂東璃小辮的男子從木桶中舀出一碗湯水,又從小罐取出一撮糖粒灑進碗裡,糖粒瞬間溶進熱騰騰的湯水。他将小木勺伸進碗底攪了攪,赤紅色的小豆與煮開花的薏仁米旋轉起來。随後,他從桶中另舀一碗湯水擱在手邊,望着海的西邊發了會兒呆,這才端起自己的碗,與手邊這碗輕輕一碰,慢慢喝下去。
這時,身後響起輕盈的腳步,他回頭,一襲蝶黃衣裙翩翩入眼。
“這煮的是什麼?”她笑問。
“赤小豆薏仁湯。”
“我以為你一個人坐這裡喝悶酒。”
他笑着搖搖頭,提起木勺問道:“要來一碗嗎?”
她點點頭:“嗯,就喝旁邊這碗吧。”
“這碗沒加糖,怕你喝不慣,都放涼了,我給你乘碗新的。”他從桶中重新舀出一碗,加了撮糖粒攪了攪,遞給她,“趁熱喝。”
她接過去嘗了嘗:“好喝。”随後看看那碗涼的,道:“你放心,徵羽姑娘不像你想的那樣莽撞,你失蹤時,她與我一件一件計劃商量、安排妥當,如今這個場面,她更不會貿然行事的。”
“但願吧。”他垂下眼眸。
“倒是你,瘦了不少。”她緩步上前。
“是嗎?我瘦了很多嗎?”
“告訴我,你是如何從萬寶号逃出來,又如何被夏沐昭雲捉去了?這些日子你究竟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保兒..”他擡頭一瞧,眼前人已淚影漣漣。
十一月十五日夜,許康從卧榻上昏昏沉沉地起身,腳一落地霎時清醒過來——他一雙腿直接踩進了水裡!
冰冷的水漲到膝蓋骨,艙室的地面被海水浸泡着,放在榻下的靴子漂得不知所蹤。他東倒西歪淌出艙室,沒想到外頭的情形更加嚴峻,萬寶号正不斷向一側傾斜,緩緩下沉,可船員們毫無動靜。
許康淌遍船艙艱難呼喊,卻發現開榮閣的長随舟長舵手夥夫無一不失了知覺。來不及探查何故,大量海水就湧進艙室,他好不容易逃到甲闆上,卻見船頭已翹成一個尖角。黑夜裡,他退無可退,隻得抱起一片長闆,兩眼一閉,跳入海中。
“那後來,你就遇見了路過的佛郎機商船?”鄭保兒問道。
“我在海上大聲呼救,卻久久無人回應,快昏迷的時候我恍然間看到一道金光,再醒來時就在阿方索的船上了。那時已是十一月十八日了。”
“幸好你遇上的是阿方索,不是海寇。”
“我與阿方索相識時,他初來大慶做買賣,我邀他去我店裡喝酒,沒想到陸路營的人搜出他有阿芙蓉,還把他趕走了。私帶阿芙蓉是他不對,不過他是第一次來大慶,更是從我店裡離開的客人,我不能叫他空手離開,就讓人悄悄送了些大慶的好酒去,沒想到他還記着。”
“許公子待人有情有義,好人自有好報,連老天都不願見你喪命大海,所以叫阿方索的船發現了你。說不定,你看到的那道金光就是海神娘娘相助于你。”
許康若有所思:“你這麼一說,似乎的确如此。阿方索當時也說,他夜間行船,發現海中突然有金光所以才靠近的。那金光像一片草席的形狀,他将我救上船後,金光便消失在海浪中了。”
許康在海中漂流了三日夜,被阿方索救下時正發着高燒,身體極度虛弱。阿方索立即找來船醫為他診治,又安頓他好生休養,直到十一月廿三晚,他徹底康複,披上厚厚的外袍走出艙室,來到甲闆上透氣,遇見了正在找他的王六郎。二人尋徵羽未果,王六郎便帶他返回阿方索的船,而這條船最終将他送回了大鴻碼頭。
“原來你廿三日晚就回了大慶,你從佛郎機商船下來,月黑風高,竟還是被水師營的人看見了。”
許康道:“其實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從東璃人還是佛郎機人的船上下來,水師營的人都會以此大做文章。那晚我一回家,長随就告訴我,程有炎趁我失蹤,早就派人來盯我的宅子了。”
“所以廿四日一早,程有炎就上奏構陷你,說你勾結東璃人私運阿芙蓉,還勾結先前來大慶販賣阿芙蓉未果的佛朗機人。聖上這才下搜查令,讓他們搜你的宅子。許公子,我不信你會私藏阿芙蓉,莫非你宅子裡和萬寶号打撈上來的阿芙蓉都是他安排的?他身居高位,真敢隻手遮天,做出這種栽贓陷害之事?”
許康道:“做這種事風險很大,他爪牙衆多,必不會安排水師營的人冒險。皇城有幾家掌櫃想一起擡高貨物的價格,還邀請我加入他們,我沒有答應,怕是阻了一些人的财路。”
“可私運阿芙蓉對一個海商來說已是重罪,他為何還污蔑你與程禾被劫一案有關?為何非要扣一個‘通敵叛國’的帽子給你?”
許康回頭,長望卷卷風動的帆旗道:“因為,滄波晝害死了他的兒子。他恨烏嶽泉号,他恨我義父。”
鄭保兒心疼地看着他。
十一月廿七,許康在靖澄的虛實咒下逃獄,一出來便拖着重傷未愈的身體找到自己最信得過的小長随。他給了小長随一袋沉甸甸的銀錢和三樣東西,囑咐他将這三樣東西分别送到三個地方,交到三個人手裡。
這第一樣東西,是開榮閣錢庫的鑰匙。小長随将這把鑰匙交給了開榮閣的王掌事,由王掌事打開錢庫,将錢莊的債款還清,又給開榮閣衆人和許宅的長随們發下最後一次豐厚的月錢。
第二樣東西是一封信。小長随将這封信送到挽袖山,親手交給了鄭保兒。
這第三樣東西,就是徵羽收到的發冠了。
随後,許康獨自駕船,扛着一身傷痛離開了大慶。
到了廿八早晨,船過谯明島繼往東璃航行,未過兩個時辰就被再度包圍,這一次不是水師營,也不是靖海軍。
許康被一群東璃海寇劫了錢财,用冰冷的彎刀架着脖子推上一條通體鮮紅的大船,這條船他不是頭一次光臨。
“老大,錢和人都帶來了。”海寇說起東璃語。
許康被押起胳膊跪倒在地,眼睛直直地對着甲闆,他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勉強用餘光小心一瞧。這一瞧,心涼了半截。
來者身形瘦長,水藍色的裙擺正離他越來越近,與上回不同的是,裙擺兩側還各有一個海寇相随,似被人攙扶。
裙擺在他面前停下,站穩後又輕輕動了動,緊接着,他耳邊傳來一個清冷的女聲:“擡起頭來。”
許康脖頸處一陣僵硬,艱難地一點一點擡起腦袋,先是看見兩片薄薄的毫無血色的唇,接着是瘦削的小麥色臉頰,再是眼角邊淡淡的淚痣,和一雙比從極淵還寒冷的眼睛。
“還記得我嗎?許——康。”她死死盯着他。
許康後背發涼,強作鎮定:“好,好久不見,夏沐昭雲。”
“就你一個人來嗎?你的朋友們都去哪兒了?”
“他們..他們..”
夏沐昭雲冷笑一聲:“真沒想到,靖海将軍竟是你的朋友。三天前她也來我這兒做客,她很有禮貌,還送了我一樣禮物。所以她走後呢,我總想着要給她回禮,今天既然她沒來,你來了,那就讓你代她收下這禮,你看如何?”
許康隐隐不安,小聲問道:“徵羽她..到底送了什麼禮物給你?”
夏沐昭雲嘴角一咧,露出十分難得的明顯笑容:“你想知道?我給你看。”
她伸出左臂,優雅地搭在右肩的位置,随後抓住衣袖,向下重重一扯——
許康倒抽一口涼氣,心停了半拍。
右側的袖口下空空如也。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沐昭雲狂笑不止,笑聲尖銳幾乎刺破耳膜,她笑了很久,突然停下看向許康。
許康渾身發毛,喉嚨不自主地空咽一口,動也不敢動。
“她斷我一條胳膊,作為回禮,我也要斷她一條胳膊。既然你來了,就代她收下這份禮,怎麼樣?”她伸出冰涼的左手,緩緩搭上許康的右肩。
許康拼命向後掙紮,肩頭卻被她整隻手掌緊緊扣住。
夏沐昭雲皺起眉頭:“什麼意思,你不願意?上次你為了救她,不是已經願意跟我走麼?你跟她關系那麼好,替她收下這個回禮不過分吧?”
許康吓得不停搖頭:“不,不,你這回禮太貴重,我收不得,我受不得..”
夏沐昭雲雙眼漠然,嘴上卻咯咯笑着,突然五根手指一施力,幾乎将他肩膀捏碎,新傷加舊傷,痛得許康失聲大叫。
夏沐昭雲放任他叫了一會兒,轉念間想到什麼興奮起來,随即松開手,命人将他押到一根柱子邊,又拿來一把彎刀。
“你想怎樣?”許康強撐道。
“你這麼有意思的人,還會說東璃話,我怎麼舍得砍你的胳膊呢?”她用刀尖沿着他的臉龐緩繞一圈,然後停在耳畔,刀尖插入發髻,突然向前一挑,一縷龍須飄然而現。
她将他的頭發纏在指尖繞上幾圈,冰冷的指尖有意無意地貼上他的臉:“幾天前,你的将軍朋友來尋你,問我有沒有見過你,你猜我怎麼說?”
許康被她勒得頭皮直痛,卻故作鎮定說:“她是奉旨來營救被你綁走的市舶司吏目程禾,看你現在這模樣,她一定早就帶着程禾回大慶複命去了。”
她冷笑一聲:“那又如何?我跟她說,我沒見過你,因為,如果讓我見到你,你可就走不了了。像你這樣有趣的男人,留下來做個面首,待我玩膩了就扔到其他船上去,讓我所有的手下,不論男女,把你全身上下都玩個遍,連一根頭發絲也不準放過,啊哈哈哈哈哈!”
“士可殺,不可辱!你非要如此,就一刀殺了我。”許康閉上眼睛。
“我怎麼舍得殺你?我連碰都還沒碰你呢。”說着她又咯咯笑起來,一刀劃開許康的袍子,将左手伸了進去,肆無忌憚地摸起來,一旁的海寇們紛紛大笑。
許康受不了這般羞辱,咬牙撞向刀尖,卻被夏沐昭雲截住,她奸笑道:“想死?你想得美,敢自傷,我就把你綁起來,用上等的阿芙蓉敷在你的傷口上,一日三次,不出三日你就會上瘾的,就像那個程禾一樣!到那時還會哭天喊求我喂你呢,啊哈哈哈哈哈哈!”
“什麼,程禾被你喂了阿芙蓉?他上瘾了?”
“你不信?來,給你嘗一口,嘗了以後,你就會乖乖聽我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