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失落又生厭。
“徵羽大人渾身酒氣,想必今日不當值吧?”來者淡淡諷笑道,走到她對面的座位徑直坐下來。
徵羽喝了口涼水讓自己速速酒醒,然後面無表情指了指二樓另一端道:“那裡有空位,程大人不必與我拼桌。”
程禾淡淡道:“那裡觀戲視線不好,徵羽大人這位子雖也不佳,光線太暗,但好歹有不要錢的酒喝。”說完,他從旁桌取來一隻空酒杯,徑直給自己倒起酒來。
徵羽目瞪口呆,天下竟有如此沒臉沒皮之人。
她氣道:“那不打擾程大人雅興,告辭。”說完留下銀兩,起身便要離開。
“身在軍中,以平定海疆、驅逐海寇為己任,卻未曾想相識多年的好朋友突然變成了大海寇、叛國賊,未婚夫也受累被聖上軟禁起來,将來的官職仕途都成問題。徵羽大人,你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啊?我一個外人都為你着急啊,你自己不急嗎?”程禾氣定神閑地說完,拈起酒杯,輕嗅酒香。
徵羽站住腳,四周賓客如雲,皆聚精會神地看着樓下的戲,無人注意程禾的話。她走回座位低聲問:“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警告你,别再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
程禾笑眯眯:“警告我?怎麼,我要是不聽你的警告,你是不是還要對我大打出手?徵羽大人,這裡是落子樓,可不是靖海軍大營,你做什麼事之前先想想清楚。裴大将軍那邊已經一團亂麻,你要是再觸犯軍規,到時你猜,呵呵,聖上會不會直接把靖海軍交由我義父代管呢?”他伸出戴着翡翠扳指的食指點了點桌子,示意她老實坐回去。
徵羽沉着氣重新入座,程禾倒了兩杯酒遞給她,示意她陪他喝掉。徵羽盯着酒杯越看越氣,幹脆将酒杯一把推開:“姓程的,舌頭這麼長,我沒把你從二樓扔下去已經很給你體面了。是不是忘了你的藥瘾是誰幫你戒的?你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甘願知道嗎?”
程禾臉色發青,徵羽立即又道:“你義父對許康栽贓陷害,誣蔑他參與了你的挾持案。可你我都知道,當時夏沐昭雲的船上根本沒有許康。我要你去澄清此事,親口證明許康沒有參與此案。若是許康的罪名減少一條,裴大将軍也就能少受點冤屈,早日解禁。你若不願意澄清,或是澄清時又胡說了什麼别的,我就把你之前上瘾的事告訴甘願。”
程禾面色難看,鄙夷道:“許康都在海上自立門戶了,有沒有參與挾持我,根本不重要。他如今是東璃海寇、大慶叛徒,就算回來必定也是死罪一條。”說完,他拈起酒杯,自若地喝酒。
徵羽奪過他的酒杯摔在桌上:“所以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在一件事上犯了錯,就能放縱旁人把别的莫須有的罪名也推到他頭上?”
程禾冷哼一聲:“你非揪着這件小事讓我澄清,究竟是更着急幫你未婚夫解除軟禁,還是更着急幫你好朋友洗脫罪名,我竟是有些看不透了。”
徵羽愣了一愣,又道:“我再問你,萬寶号沉沒之前,你義父可有對你提起過什麼相關的人或事?”
程禾眼神凝滞,萬寶号出發後不久,程有炎的确向他打聽過許康所在船舶的人員情況與出港的時辰,但沒說别的。他搖頭道:“沒有。”
徵羽又問:“你義父,可曾在其他任何什麼時候,跟你提起過馬步前?”
程禾喝了兩口水,搖搖頭:“馬步前是開榮閣外事掌櫃,又有謀害萬寶号衆人之嫌,我義父怎會與他有瓜葛?我與他更是素未謀面,你莫要冤枉無辜。”
徵羽面色不改,堅定道:“不,你不可能與馬步前素未謀面。作為外事掌櫃,萬寶号出海公憑由他親自上報市舶司。當時你為了威脅我,親口對我說過,許康等開舶放洋等得火燒眉毛,還催促他的外事掌櫃每三日就去市舶司拜訪一回詢問進展。按照市舶司的辦事規定,作為經辦此事的吏目,你無論如何都會親自面見馬步前一次。程禾,你在說謊,你隐瞞此事,到底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你義父?”
程禾冷笑:“我對你說了那麼多話,唯獨這句話你倒是記得清楚。那在回大慶的小船上,我對你說的那句話,你可還記得?在東海小島的海灘上,我對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都說了不要再提,你休要無恥!”徵羽一怒之下朝他起身,揚手就打上他的臉,卻被程禾一把捉住手腕,衣袖下滑,露出手臂上兩道淺淺的牙印。
程禾死死盯着牙印,眼底萬般複雜:“堂堂将軍若真要打人,又怎會被我這樣的人輕易捉住手腕?回大慶那晚在提督府門口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徵羽,你根本不舍得打我,是不是?”
他捏着徵羽的手腕,五根手指緊緊不放,又靠得十分近,徵羽感到一縷縷青桔石榴的香氣從他的手指壓嵌進自己的皮膚裡,不覺渾身發軟,手臂沒了力氣。
“回來之後,我的藥瘾都沒有再犯。”他輕聲說。
“那就好。”徵羽淡淡道。
“我有時會想,你對裴大人和許康的事都那麼上心,現在他倆都出了事,你到底更心急哪一個呢?若是毫無偏頗,那你心中再多添一把椅子,一個位子,是不是也沒什麼?”
徵羽不明白他的話,她差不多回過神來,迅速從程禾指間抽回手腕,向他正色道:“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你剛才說的謊,到底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你義父?”
程禾面色發僵:“好些日子沒見了,見了面非得這樣質問我嗎?在伽藍号、谯明和東海小島上的那些天,你對我并非這樣的。”
徵羽嚴肅起來:“伽藍号上,我既接了聖旨,又與你有承諾在先,對你,不得不救。谯明和東海小島上,對你,是恻隐之心。程禾,甘願是個好姑娘,你要是心裡記挂她,就不要再想其他有的沒的。要是不想接受她的心意,就跟她好好說清楚。總之我不準你對不起她。”
程禾幹笑兩聲,拎起酒壺對着壺嘴一飲而盡,遂沉聲道:“徵羽大人,我義父沒有你想的那樣壞,我也沒有為他隐瞞什麼,我能說的就這麼多,信不信随你。”丹鳳眼看向徵羽的眼睛,眼波橫動,還在向她遞着什麼話。
徵羽不敢與他對視,側過眼看向桌角:“那便好。希望程大人說的都是真話。告辭。”她轉身就走。
“徵羽——”
他還想說什麼,前方賓客突然紛紛站起來,朝着樓下拍手叫好。
原來是台上這場戲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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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睜眼,發現自己身處卧房的桌邊,對面隐約坐着一個人。
“徵羽,你可算醒了。”
眼前是一襲水綠色的寬袖大袍,黑色長發垂落胸際。
“許康?”徵羽連忙擡頭正身。
“快嘗嘗我從東璃島帶回來的梅子酒。”他拿出羊脂白玉杯,杯裡滿滿的琥珀色。
“喔。”徵羽拿起酒杯,梅子酒酸酸甜甜。
許康笑着說:“對了,我還從東璃買了一隻新發冠,一會兒喝完了酒,你幫我試試。”
徵羽懵懵懂懂站起來走到許康身後,一手接過他遞來的玉梳,一手拿起他如水般的頭發小心梳起來,梳好後,給他束了發,戴上新發冠。
許康轉過頭來笑問:“如何?如何?”
徵羽手中還握着一縷長發,剛要答話,忽然回過神來,叫道:“不對,你做錯了事,我要拿你回去問罪!”
許康神色慌張,立即将長發從她手中掙脫開來,轉眼之間,徵羽站在一艘海船之上。
“顔将軍,你當真要殺我的頭?”許康又出現在她面前,這回他的長發不見了,卻高束東璃人的小辮,一身海寇裝扮。
“許康你聽我說,不是我要殺你的頭,是你做錯了事,應該認罪。快跟我回去吧!”
“可你從前告訴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相信我,都站在我這一邊。若真有這麼一天,你定會在朝堂上為我發聲的。”許康死死盯着她。
“那是因為從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會私造船隊,更不知道你窩藏東璃海寇在挽袖山!”
許康眉目驟冷,高舉火蛇印,數百海寇從四面八方湧來,徵羽橫起長柄刀與其惡戰,忽然海面起了大霧,再睜眼時,竟是行刑台。
“徵羽,叛賊許康現已歸案,此賊叛離大慶,謀通東璃海寇,劫殺大慶漁民,其罪當誅,朕命你親斬此犯,斬—立—決!”
徵羽低頭,許康竟真被雙手反綁,背對着她跪在地上。她顫巍巍舉起長柄刀,舉得極高,極高,她盯着許康的後脖頸,也看不見他臉上是什麼表情。隻感覺自己将長柄刀舉了很久。她咬咬牙,使出渾身力氣,用力将刀砍了下去..
“嘩啦——”
許康身上的鐵鍊碎了一地。
“快跑!”她一把将他拽起來,朝後方推去,許康消失不見。
“徵羽,你竟抗旨不遵..”有人捉住了她的肩膀。
是裴俊。
裴俊大聲斥責:“徵羽,你口口聲聲說要好好守護大慶,你看看你現在這樣,你對得起大慶,對得起聖上賜你的這件蟒袍嗎?”
徵羽一驚,花蟒袍不知何時被套在她的身上,上頭還挂着裴俊送她的小金魚綴飾。
“從現在起,你不配留在靖海軍!”裴俊伸手抓住小金魚用力一拽,将它扯下。
未等回過神,便有大批陸路營的士兵要抓住她,她拼命地跑,身後射來箭雨,她摸不着長柄刀,隻得脫下花蟒袍遮擋,花蟒袍被亂箭射穿,她一腳踩空向下墜去,雙手不斷掙紮。
“哐當”一聲,什麼東西被摔在地上,徵羽一睜眼,發現自己身在卧房的桌邊。
“許康!”
桌對面無人。房中也無人。手邊隻有歪倒的羊脂白玉杯,腳下濕濕的,是做夢時被打翻在地的半壇梅子酒。她立刻起身去找那件禦賜的命服花蟒袍,蟒袍好端端地挂着,襟前還墜着那條小金魚。
“既已有了更大的能力,往後更要跟随裴大将軍好好守護大慶。”
這是她當初剛穿上蟒袍時對自己的叮囑。
大慶是什麼?是城池,是海疆,也是一個個百姓。
可許康原本不也是大慶的百姓麼?
徵羽走到窗邊,那盆薄荷草還枯着。她從身上摸出薄荷香逑呆望一陣,開始後悔起來。
若當初跟着甘願他們回來,十一月廿五就該到大慶了,那時趕去幫許康也許還來得及。有我在,或許他就不會逃去海上,不會做東璃海寇,可我為何偏偏耽誤時間去找什麼前世之事!不論是裴俊還是許康,是長甯還是靖澄,明明該守護的人就活生生在我身邊,我非去琢磨上輩子的事做什麼!
不,後悔是沒用的,當務之急是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守護應該守護的重要之人。
可若是像許康這樣的重要之人,站在了大慶律法的對立面,身為他的朋友該如何?身為大慶臣子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