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皺着眉頭,自鼻中長歎一聲,一語不發。
從流光寺上香後,車隊回到皇城。剛一回宮,便見徵羽與一衆靖海軍跪于宮門前。
“徵羽,你這是作甚?”皇帝問。
“回聖上,微臣鬥膽,今日想要将此物呈給聖上過目。”徵羽高舉一疊書冊。
“胡鬧!現在不是你上奏的時辰,朕要回宮,你非帶着靖海軍攔在這裡,成何體統!”
“父皇别急,讓兒臣下去看看。”長甯公主安撫道,遂走下車駕,來到徵羽面前。
“徵羽大人手中何物,所為何事,何故如此急迫?”長甯公主問道。
“回公主殿下,您一看便知。”徵羽呈上書冊。
長甯公主接來翻開幾頁,面色微震,而後回到車駕将書冊交到皇帝手中。
這是一封加強大慶海疆邊防治理的建議長書,從與東璃安柔的當前局勢到防禦策略,既指明原有戰略的不足,又列下了切實可行的改進建議,事無巨細,面面俱到,令人歎為觀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字迹有些變形,且越到後面,字體越發扭曲。
皇帝翻閱至尾,發現長書之後還有一冊,打開一看是各種腿部功法的詳細解析。
“徵羽你過來,這是什麼?”皇帝問。
“回聖上,裴大将軍雖不在靖海軍營,但時刻惦記國家安危,根據微臣每日彙報的軍情寫下了這封長書,讓微臣帶回軍中仔細研究揣摩,加以緻用。末尾的那一冊,乃是裴大将軍潛心研究的腿部功法,還有适用于腿部足部操作的武器用法。他寫下這些,命我帶回軍營傳授給曾在戰場上上肢手傷的靖海軍士兵們,幫助他們重建信心。聖上,這些全都是他親筆所寫,隻是..隻是他有傷在手,十指連心,每每握筆,都隻能忍痛繼續,因故字裡行間略有變形,懇請聖上莫要怪罪!”
“父皇,”長甯公主接着道,“裴大将軍苦心至此,忠義至此,父皇何不再給他一個機會?”
皇帝思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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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海大将軍府,寒風陣陣,禦駕光臨。
裴俊從書房中走出,他身上披了件厚重的玄色衣袍,寬大的袖擺遮住他的雙手。他一步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罪臣參見聖上。”
皇帝仔細看着裴俊,見他雙頰略有凹陷,眼中盡是憔悴之色,與先前從安柔勝仗而歸、班師回朝的風光模樣判若兩人。
“裴俊,朕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有沒有,私自從大牢裡放走許康?”
裴俊擡頭,張開煞白的嘴唇一字一句道:“回聖上,微臣知道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但以這顆項上人頭擔保,微臣對許康所為毫不知情,也從未放走過他。那日在大牢他受刑極重,幾乎垂垂死矣,微臣念及他在從極淵的救命之恩,故而請來醫官留他一命。”
皇帝憤聲道:“受刑極重?就算再重,以那逆賊如今的所作所為,也不過分!裴俊,你向來安分守己,沒有朕的旨意,你怎敢擅自去請醫官救他?你無法自證清白,若朕今日就這麼放了你,滿朝文武如何能服?”
裴俊呈上一封書信:“這是罪臣昨夜寫下的請戰書,請聖上過目——”
“請戰書?”皇帝打開書信看見那嚴重扭曲的字,如同真的見到裴俊手上的傷口,不禁觸目驚心。
“聖上,罪臣雙手至此,又擅自醫治罪人,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再統領靖海軍。請聖上恩準罪臣離開靖海軍遠上西疆,裴俊自願帶着這雙手去最危險的邊境,用行動證明對聖上、對大慶的忠誠。自始至終,裴俊絕無二心,絕未行不法之事,絕不曾背叛大慶。”說完他一揮手,示意自己的仆從上前來。兩位仆從腳步吃力,微微氣喘,将一樣物件擡到裴俊面前。
四海承恩劍。
皇帝急道:“裴俊,你要作甚!”
裴俊微微起身,接過四海承恩劍的那一霎,他雙臂顫抖,嘴唇緊縮。
“今日,裴俊便将此四海承恩劍歸還聖上,謝聖上多年賞識,謝主隆恩。”
說完,他低頭伏身,将劍雙手奉上。
門外靖海軍頓時嘩然,紛紛求情:“聖上開恩,求聖上不要發配裴大将軍!求聖上不要發配裴大将軍!”
徵羽見皇帝回頭,趕忙上前道:“這天下是聖上的天下,靖海軍亦是為聖上效力。哪怕裴大将軍真的不能回靖海軍,我們仍是為聖上效力,這一點無論如何不會改變。”
繼而,她跪道:“但裴大将軍于我們有生死之義、袍澤之情,我們不能眼睜睜見他如此卻無所作為。徵羽願代裴大将軍受過,任憑聖上處置。”
“徵羽..”裴俊奉劍的雙手抖得更加厲害,霎時從衣袖中滲出殷紅,絲縷不絕。
長甯公主見狀立即道:“父皇,靖海軍這麼多年來守衛海疆為國為民,二位将軍向來忠心耿耿重情重義。裴大将軍軟禁府中還在為邊防海疆獻計獻策,勞心勞力,他的手更是因救我而傷,兒臣絕不信他會行忤逆父皇之舉。父皇,海上波濤兇險無常,千畿号既然能縱橫東海令水波皆平,那許康便自有法寶逃出天牢,此事又怎會與裴大将軍有關系?何況他私下醫治許康是出于道義,并未真的做錯事,父皇難道還不願相信他?”
烈烈寒風起,慘慘飛雲浮。
劇烈的疼痛令裴俊腦中一片空白,耳邊隻剩風嘯。忽然,那股快要将他手掌碾碎的重量消失了,四海承恩劍被接了過去。他再擡頭,一雙手将他扶起。
“聖上..”他驚詫。
四海承恩劍被聖上身側的兩個護衛接過去,交還給了裴俊的仆從。
裴俊站起身,剛才伏倒的地面留下斑駁的殷紅印迹。
徵羽見此,無所顧忌地沖到他身邊,徑直從他身上取出藥瓶,将藥粉灑在他雙掌洇滿鮮血的紗布上。
皇帝長歎一聲,回過身道:
“尤公公,傳朕口谕:即刻起,鎮海大将軍裴俊解除軟禁,重新回靖海軍複命。”
裴俊雙瞳驚震,雙眼露出苦澀的笑,他緩緩俯身,再次跪立下來。
“裴俊,謝聖上恩典。”
徵羽也一同跪下。她偷偷向長甯公主看去,長甯公主微微一笑。
那天夜裡,長甯公主問道:“你說裴大将軍手傷複發,是不是現在還沒好?”
徵羽點點頭。靖澄在旁有些局促不安。
公主又道:“徵羽,你說過許康現在在海上,隻要他不進犯大慶,以水師營的兵力便暫時奈何不了他,讓他們僵持在那兒未嘗不是件好事。既然他暫且性命無虞,眼下我們就先解決裴大将軍的事。”
“有道理,但,裴大哥的事要如何解決?”
“此事從長計議,但也不需太久。”
“公主殿下有何妙計?”靖澄問。
長甯公主道:“裴大将軍的手傷于他而言是個隐患,但倘若使用得當,也能變作東風。我有一個辦法,算不上妙計,卻能借此東風助裴大将軍解除軟禁。不過,我不能保證絕對奏效,須得賭一把。”
“賭什麼?”徵羽問。
長甯公主微微一笑,隻是對靖澄道:“兩日後我與父皇他們要去流光寺上香祈福,那時我需要澄哥提前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去流光寺上山的必經之路。澄哥隻需提前守在那山坡上,待車隊經過時替我做一件事便可。對了,到時候還請澄哥施下幻術,不要真傷着車隊了。”
衆人目送禦駕離開大将軍府,望着長甯公主的背影,徵羽恍然。
公主這一賭,賭的原來是君主的惜才之治,仁愛之心。
她終于松了口氣,轉頭卻見身旁的裴俊滿眼含淚。
“裴大哥這是怎麼了,傷口還在痛嗎?”
裴俊搖頭,淡淡道:“塗了藥,傷口就不怎麼痛了。隻是剛剛,聖上把我扶起時,對我說了一句話。”
“聖上對你說了什麼?”
裴俊閉上雙眸,眼淚跌落掉地。
剛才,聖上輕輕将他扶起,喃喃感歎道:
“這麼多年,裴愛卿對大慶的赤膽忠心,朕和百姓們全都看在眼裡了。唉,就連那流光寺裡掃地的老師傅,病危之時還在為裴愛卿祈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