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咫尺終相連,邦畿千裡不能歸】
冬日難得有暖陽,風亦不烈,大慶皇城各處張燈結彩,行雲街和流水巷的店鋪挂起紅彤彤的燈籠,落子樓、藏馐食肆和喜妃酒樓門前争相擺起長攤,桌台上鋪滿紅紙,專請書生來題寫春聯。過路之人熙熙攘攘,皆好奇地湊進人堆裡,不消半刻便拿着新鮮春聯和店家贈的油炸年糕,興高采烈地從人堆裡擠出來。
過兩日就是正月初一。
靖海軍大營這會兒也熱熱鬧鬧的,裴大将軍昨日剛解禁複職,全員皆喜,又逢春節将至,今日一早郭林二位參領從上頭領了年節的賞賜,正在一樣樣發給大家。
“多謝林參領,不過今兒怎麼不見徵羽姐姐呢?往年發東西她也會來呢。”一位年輕的小兵領了賞賜,好奇問道。
另一位小兵拍了拍他:“徵羽大人今年都升為将軍了,你往後可不能這麼沒大沒小。”
林也參領笑了笑:“徵羽大人原本是要來的,但今早裴大人好像有點急事匆匆出去了,徵羽大人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什麼急事呀?”那年輕小兵又問。
“哎呀,大人們的事你别多問。”身旁那士兵又敲了下他的腦袋。
年輕小兵“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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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俊和徵羽趕到時,流光寺的僧人們都守在渡瓊師傅床邊。
他們見是裴俊來了,便與他打個照面,紛紛安靜地出去了。
僧人們散去後,裴俊才看清床上的渡瓊——他面色蠟黃,形容枯槁,雙眼半閉,嘴唇微張,一隻手伸出被子,露出半串佛珠。
裴俊立即走近,輕聲喚道:“渡瓊師傅,是我,我來看您了。”
渡瓊緩緩睜大眼睛,微微挪動脖子,他一見裴俊,便長舒一口氣:“老天保佑,公子平安了。我還以為,不會有機會再見到公子了。”他說着,幹枯的手指在佛珠上轉了轉。
裴俊一聽,立即坐到床邊:“怎麼會,我這就來看您了渡瓊師傅,您現在感覺如何,哪裡不舒服?我去請皇城的醫官來。”
渡瓊微微笑:“人到臨了,反倒沒有哪兒不舒服了,不用治。”
裴俊搖頭:“怎麼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人老了,就要生病。不生病,怎麼死呢?”渡瓊釋然,問道:“我在流光寺住了這麼些年,臨了臨了倒開始懷念從前的日子。公子,如今海上是否太平?這大慶國可有什麼海寇來犯啊?你給我好好地、細細地講一講吧。”
裴俊點頭:“暫時都是太平的。先前安柔的軍船在海疆的分界線駐留,已被我帶兵驅趕了,東璃的海寇也隻有為首的伽藍号前陣子找過點麻煩,不過都被徵羽解決了。”
渡瓊問:“伽藍号?當年的南柔一霸怎會成了東璃的?那為首者是誰?”
徵羽上前:“為首的叫夏沐昭雲,是個東璃人。渡瓊師傅,您知道伽藍号?”
渡瓊微微搖頭:“夏沐昭雲,不認得。不過,連伽藍号都還在,那瓊鲨号呢?”
裴俊和徵羽相視搖頭:“瓊鲨号?那個當年的西南霸主?倒是真沒見過了。”
渡瓊聽罷,閉着眼睛,釋然一笑。
片刻後,他睜開眼睛看向徵羽,又看向裴俊,微聲道:“如今見公子這般安然無恙,姑娘也在你身邊,我心安了。這流光寺,我也不用守了。”
裴俊不解:“渡瓊師傅這是何意?可否告訴在下,您究竟為何要守這流光寺?”
渡瓊的視線緩緩移向上方,盯着房梁空想一陣後,悠悠開口:“我這一生,比我想得要活得更久。前半生在家鄉,家鄉覆滅,我逃亡海上,以為從此不會有回歸之日,沒想到在海上漂泊五十年,最後還是回來了。”
他的聲音和氣息越漸微弱,裴俊俯身到他臉前才能勉強聽見。
“回來之後,這流光寺竟然還在,我想着自己就要不久人世,就幹脆躲進來。沒想到又活了這麼久,久到能再遇上你,還看見你有了如今的成就。公子,我這一生,已經活得夠久、夠值了。”
他長籲一口氣,不再看向任何地方,模糊的目光裡隐約出現一艘龐大的海船,船體外嵌着長短不一的鲨魚牙,漆黑的船帆上是一朵秀雅的梅花。掌舵台邊站着一位白衣少年,梅花鎖自他腰際垂下悠悠而動。他的臉孔被白紗遮住,隻露出一雙鳳眼。
十七歲那年,方小海随甯國四王爺陸允言乘碧穹号南下。在南柔島,他結識了一位男扮女裝的“小姑娘”阿瓊。他,便是他往後一生的摯友。
十九歲時,方小海奉陸允言之命,帶工匠前往南柔島繪下天後廟圖紙,後回甯國于皇城外擇定一山,始建流光寺。
二十一歲,方小海奉命再赴南柔,歸返途中卻驚聞北方鐘氏殺入皇城,甯國覆滅,四王爺遇刺身亡。
他逃離海上,幸被西南霸主顧鳴琛,即“阿瓊”收留于瓊鲨号,自此開始了長達五十載的海上生涯。五十年後,顧鳴琛因故身亡,瓊鲨号内部四分五裂,于是方小海回到故土隐居流光寺,改名“渡瓊”,再不出世。上山那天,他隻帶了一把梅花鎖,那是顧鳴琛留給他的。
渡瓊的眼皮越發沉重。他依稀記得那年上元之夜,花燈滿街,五光十色中唯有一白衣翩跹。
“你明知我是海盜,卻仍來赴約,你不怕我嗎?”白衣少年問他。
他笑道:“一年之約,絕不食言。”
白衣少年笑了,笑容從鳳眼中流露出來,鮮花般在臉龐綻開,連一旁的花燈都失了顔色。白衣少年朝他招手:“小海,我的船許久沒靠岸了,你快過來,快帶我四處看看。”
“好啊阿琛,我這就來了。”他點點頭,于是二人攜手,一同向着街上最熱鬧最耀眼的光亮走去。走着走着,那光亮化作白茫茫的一片。
“渡瓊師傅..”裴俊顫聲喚道,掉下淚來,徵羽輕輕去撫他的肩。
渡瓊合起的眼角似有笑意,但那雙眼再也不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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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徵羽一早便跑去裴俊府上陪他。午膳之後,大約快過未時,她拉着他興沖沖地上街去了。
到了落子樓門口,徵羽道:“今兒迎财神,行雲街流水巷的店鋪都陸續開門做生意了。我打聽過了,下午落子樓要演新年的第一出新戲。”
徵羽拉他走進去上了二樓,帶他來到正對戲台視野最好的雅座,道:“裴大哥,你坐這裡。”
說完,她自己也在他身側坐下,又喚來夥計點了熱茶和小菜。
裴俊靜靜坐着,不說什麼話。
茶來了,徵羽剛伸手去倒,被裴俊輕輕按下:“我來吧。”
他遞來熱茶,徵羽接過品了品,道:“這茶比前兩日我帶給你的好喝多了,唉,也是因為我不會選茶,不懂怎麼挑到好的茶葉。”
裴俊淡淡笑道:“你帶給我的和今天喝的品種不同,風味自然不同。不過挑選茶葉這事不難,藏馐食肆的蘭老闆很懂這一套,他那兒還有不少從安柔運來的龍腦茶,味道十分特别。你若想嘗,等看完戲我帶你去看看。”
“好啊,那今天看完戲,我們就再去藏馐品龍腦茶,喝金風醉玉。”徵羽也笑道。看來今日裴俊的心情已恢複不少,不像前幾日在府上,除了與拜年的訪客禮貌寒暄幾句,其他時候幾乎不太說話,也不太笑,還時不時從那紫色錦囊中取出姑患鎖發呆。
正因如此,渡瓊師傅走後,徵羽每日都去裴俊府上陪他吃飯喝茶,為他的雙手換藥,與他練習腿功,午後拽他去林中騎馬散步,傍晚回府再一同研讀兵書。一連數日下來,她回家的時辰越來越晚,若非她府上的女管事好意提醒,她也并未發覺,隻感到越發欣然。
樓下的戲開場了,恰逢正月迎财神的好日子,演的自然是歡歡喜喜的熱鬧戲。鑼鼓聲中,徵羽偷偷看向裴俊,見他盯着戲台目不轉睛,她淺淺舒了口氣。她低頭去看他的手,那雙手藏在寬大的衣袖裡,衣袖不長露出指尖,是自然的血色,且都平和地放着,她這才放心。
徵羽環顧四周,樓上樓下的座位都已坐滿,還好她帶裴俊來得早,占到了最中心的雅間。這裡頭的桌子不特别大,總共可容納四人,是兩兩相對的位置,徵羽和裴俊坐在一邊,對面兩個位置空着。
那天也是在落子樓,她夢見兩個人,一個坐身邊,一個坐對面。其中一人此時必無法出現,她盯着空位,思緒突然飄開:
不知千畿号上的春節是如何過的,倘若他和鄭姑娘還在皇城就好了。
她伸手,緩緩放在裴俊的衣袖上,裴俊的手臂微微顫動。他轉頭看看她,見她目光仍在戲台上,于是淡淡一笑,伸來另一隻衣袖将她的手合住了。
看完了戲,兩人離開落子樓去往藏馐食肆,走着走着,迎面突然炸出一陣煙霧,還伴随“噼裡啪啦”的爆響。
“小心!”徵羽一慌立即擋在裴俊身前,捉住他的衣袖牢牢護着。未及片刻,她便感到有人輕輕将她向後撥了兩步,随後兩眼一黑,視線被一片寬大的衣袖遮住了。
少頃,爆響聲消卻,眼前的衣袖也放下來,隻聽身側道:“别慌,你看。”
徵羽朝前看,煙霧散了,原來剛才是幾個小童在路上放炮仗,那炮仗品質太次,沒炸響就點出了好些煙。
她轉頭,見裴俊的衣袖也沾了黑煙,頓時着急起來:“你的手沒事吧?”她抓起裴俊的袖子撩開檢查,“還好紗布沒沾上髒東西,手指也沒受傷。裴大哥以後千萬别用手替我擋了。”
裴俊搖頭:“炮仗離你太近,我怕他們炸到你的眼睛。而且,我的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事的。”他握住徵羽的手,徵羽感到一層溫熱的紗布柔柔地覆上自己的手背。
“真的不疼了嗎?”她有點擔憂。
“真的不疼了,我們走吧。”裴俊對她微笑道。
徵羽點點頭,兩人手牽着手慢慢朝前走。
去往藏馐食肆的路并不長,但今兒是各大店鋪正月裡第一天開門,街上的人比往常都多,大家都走不快,隻能随着人潮一點一點地挪。要在以往,依徵羽的性子她早就發急了,可今日與裴俊挽着手,一步一步雖走得緩慢,但心裡踏實,也走得舒然。
過了酉時,太陽落山,天色已暗,路兩旁的店家紛紛挂起各式彩燈。走到行雲街與流水巷的交彙處時,來自東西與南北的兩股人潮交織在一起,徵羽頓時感到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正在這時,她身邊擠過一位滿頭銀發的長者,這長者一路擠來,非要壓到前頭去。徵羽怕碰着他,連忙向右避讓,這一避,她的肩結結實實地靠上了裴俊寬闊的肩膀,兩人垂下的手臂緊緊相貼。
燈籠的亮光太刺眼,讓她恍了神。
曾幾何時,她與眼前這個人似乎也幾番相逢在這樣一個燈火通明、浮光十色的鬧市,隻是好像隔了很遠很遠,過了很久很久,久若隔世。
後背傳來一陣溫暖,一直延續到她的左肩。是裴俊在摟着她。
裴俊什麼也沒說,隻一邊輕柔地摟着,一邊小心地向前,防止别人擠到她。徵羽擡頭望着他的側臉,不自覺地把頭靠在他身上,随着他走。
亥時将至,藏馐食肆的客人們酒足飯飽,陸續離席,徵羽和裴俊飲過龍腦茶,用過晚膳,正坐在雅間裡品嘗金風醉玉。
“新的一年,願裴大哥身體安康,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徵羽端起酒杯。
“願徵羽新春嘉平,長樂未央。”裴俊笑道。
“謝謝裴大哥。”
“剛才的龍腦茶你喜歡嗎?”
“嗯,喜歡,那個氣味很好聞,我很喜歡。金風醉玉也好喝,我們以後要多來這裡。”
“好,”裴俊悅然道,“這龍腦茶來自安柔的龍腦香樹,金風醉玉也是南柔島的金椰所釀。你這麼喜歡,以後有機會,我想帶你去南柔島看一看,如何?”
“好呀,希望以後天下太平,沒有戰争。這樣我們就能有機會出海去安柔玩,而不是去打仗了。”
裴俊看着她道:“徵羽,我不在軍中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這些年在靖海軍,也都辛苦你了。”
“這是哪兒的話?徵羽職責所在,裴大哥為何突然這樣說?”
“以前在軍中,許多時候我顧不上你,現在你當了将軍,責任更重,往後若東璃安柔皆有戰事,你我便要分别帶兵各去一方,那時我更無法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