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哥不用顧我,說到底,在軍中我與林參領、郭參領還有其他兄弟皆是一樣,裴大哥不用特意顧及什麼。”
裴俊搖頭:“在軍中你是與他們一樣,我不用特意顧你,但在這裡,你是我今後的妻子,我若不顧好你,豈不是我的失職?”
徵羽的耳朵微微發燙,她垂下眼,低聲笑道:“那我若不顧好你,豈不也是我的失職?”
“你已經顧得很好了,”裴俊握住她的手,“這幾日你哪兒都沒去,除了回府就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你是怕渡瓊師傅走了我難過,是不是?徵羽,謝謝你。”
徵羽擡頭,關切地看着他:“那你現在好點了嗎?”
裴俊淺淺歎了口氣:“渡瓊師傅與我非親非故,但也相識了十幾年。我十四歲第一回見他就覺得莫名親切,後來每回上山,寺門口總有他盼着、等着,就好像家人盼我回家一樣。他這一走,流光寺的山門今後再無人盼我了。”
徵羽撫了撫他的手背:“渡瓊師傅的确待你極好,連姑患鎖這樣的寶物都送給你了。”
“是啊,他把姑患鎖都給了我,我去過那麼多回竟都沒想過送他些什麼。”他自責道。
徵羽立即安慰:“這不怪你,誰能想到渡瓊師傅這麼突然就..若你知道,你一定會早點報答他的,對不對?”
裴俊颔首:“你說得對,這天下之事總有變化,誰也想不到何事會在何時發生。”
一個念頭閃過,他又立即道:“既然世事難料,徵羽,正月一過我們就成親吧。之前的婚期因我而延,現在我解禁了,不如就趁着東璃和安柔還算平靜,我們早點完婚,你意下如何?”
徵羽看着他,用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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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東海。
千畿号上,鄭保兒一身素衣,正指揮衆人将前幾日過節的燈籠與紅紙撤下。
沒一會兒,許康一襲白衣,睡眼惺忪地從艙室裡走上來,大家都與他打招呼。
他走到鄭保兒身邊問:“起這麼早,用過早膳沒?”
鄭保兒笑道:“當然。我本想叫你一起吃的,見你房門關着,就知道你還在呼呼大睡呢。”
許康一擺手:“我睡覺可不打呼噜。你等我一下,今日立春,我去給大夥熬些紅豆桂圓粥,暖暖身子。”他轉頭望了眼四周,見紅紙都被撤下,便道:“保兒,謝謝你。”
“那你可得再謝我一次,因為元寶都疊好了,還是雙份的。好了,你快去熬粥吧,我等着喝呢。”她摸摸許康頭頂的辮子,敦促他快去廚房。
“那我再謝謝你。”許康對她眨眨眼,欣欣然下去了。
許康來到廚房,熟練地淘米、洗豆、生火,待熬出一鍋濃稠的紅豆桂圓粥,他提起木勺,一勺一勺舀進木桶裡,又吩咐手下備好碗勺,随他一起上甲闆分給大家。正要離開廚房,他猛地想起什麼,于是折返,打開台面上的那罐冰糖,撚起幾大塊放進桶裡,用木勺攪動。
“随我上去吧。”他提起木桶,對手下道。
關上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眼那罐冰糖。
用不着專門留一碗不加糖的了,徵羽不在這裡。
也不知這個新年她在大慶過得可好。
願歲并謝,與長友兮。
她能明白嗎?
他心問道。
用過了粥,許康帶衆人站在甲闆上,在高台上擺好牌位,牌位下搬來一隻巨大的鐵盆。盆裡放置紙元寶二百隻、紙錢六刀,盆外插香三根,鋪水果與酒四樣。
午時将近,上方天晴,海面無風,時辰到了。
他取出火折子點燃盆中的元寶與紙錢,火苗竄大,衆人正身跪立于牌位前。
許康對着牌位連磕三個響頭,喃喃道:“義父,當年是康兒不孝,未能給您送終,康兒心裡一直很後悔..您若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一定要托夢給康兒..”
他擡頭,望着牌位上“經海年”這個名字,恍惚再次見到義父那張儒雅卻消瘦的臉。
“少主,我想,老大走了這麼些年,雖不能魂歸故裡,若真回來看望我們,要是看到少主願意對着他的真名上香祭拜,一定會很開心吧。”這時,一位東璃長輩上前來道。
“玉長老。”許康應了一聲。這位東璃長輩名叫玉生泉,是當年義父手下的十四位得力幹将之首。
許康凝視着牌位上的名字,陷入遲疑。
玉生泉見他不太願意,便不想他為難,于是道:“不過,老大當年是以經海年經大掌櫃的身份收下少主,少主從小到大與之相處的都是經大掌櫃,祭拜經海年也是理所當然,全看少主您的意思。”
許康環顧四周,思忖一番後道:“玉長老所言有理,九年來收留我、教授我的人雖然是開榮閣的經海年,可開榮閣已不在,我也已經離開大慶,身在這千畿号上,應該祭拜的自然是滄波晝了。”
玉長老欣慰颔首。
許康又對他道:“玉長老,在挽袖山的密室裡,我見過刻着義父真名的牌位,是您為他刻的吧?如今還在嗎?”
玉長老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取出牌位交給許康:“少主,您親手為他放上吧,老大若能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高興的。”
許康小心地接過牌位,将它緊挨着“經海年”放下,再次俯身磕下三個響頭,衆人亦再度對着“滄波晝”的名字行跪禮叩拜。
祭拜過後,衆人散去,許康仍靜靜在祭台邊坐着。
“還在想你義父嗎?”鄭保兒靠近道。
許康深吸一口氣,望着那兩個牌位緩緩道:“九年前,義父突然病了,一直咳喘不止,請來許多大夫都看不好。當時我很着急,除了替義父看顧開榮閣的生意,便是陪在他榻前,一步也不離開。”
鄭保兒在他身邊坐下,安撫道:“你如此孝順,可天下之事總有變數,沒能為他送終也不是你的錯。”
“不,原本是可以為他送終的..”
九年前的深秋,那一天,許康早早忙完開榮閣的事,去醫館取了藥,在街上買了束沁人心脾的鮮花。他提前回到經宅,蹑手蹑腳來到經海年的門外,正想将那束鮮花放在義父的床頭,讓他聞一聞新鮮的花香,緩解身體的不适,卻聽見房中傳來義父與幾位掌事交談的聲音。
他們的聲音原本極小,奈何許康年輕,耳音極好,将他們的對話一五一十、一清二楚地聽了去。待幾位掌事開門出來時,正巧無意踩在被丢棄于台階的花朵上,遠近卻什麼人也沒看見。
當晚,有人目睹許康走進經海年的房中,不久房中便傳出争吵,随後許康奪門而出,消失于黑夜。
打那以後,許康手上的事務突然變得很多很繁忙,忙到他時常趕不回經宅用晚膳,甚至有時整宿都睡在店裡,連他手下的幾個小夥計都覺得奇怪。
轉眼便是立春。
許康在開榮閣用過晚膳,又把賬目盤了兩遍,這才慢悠悠坐上馬車。回到經宅,他穿過長廊與小徑往自己屋走,路過義父的屋子時,見房門敞着,燈燭亮着。這些日子他回家雖少,卻也知道亥時義父早該休息了。
許康想了想,快步走進去。
踏入房門的那一刹,宅子裡所有的仆從都低頭默立在經海年的床前。
“我太久沒去看他,久到不知他已病得那麼重。要是那天我沒有故意在開榮閣待到那麼晚..”他哽聲着,将頭埋進雙膝。
鄭保兒見他如此傷懷,眼中也露出憂然之色。她撫着許康的發辮,又撫着他的脊背,與他一同默然靜坐。
半晌,許康微微擡頭,從懷中掏出繡帕擦掉眼淚,繼續道:“他們找來換壽衣的師傅,叫我按那師傅的吩咐,親自為義父淨面、洗腳。我看到義父的腳踝上有一塊刺青,是一條蛇的形狀。”
鄭保兒沉默片刻,道:“初初認識你時,旁人都傳言開榮閣的新掌櫃不顧昔日恩情,老掌櫃一去世就将十四位得力的夥計驅逐出門,那時我就不信你會做出那種事。”
許康苦笑:“表面上看,義父一去世,我作為上位者立刻把他的老部下盡數趕走,不仁不義,其實我是為掩人耳目。既然是東璃大海寇的舊部便不能被官府發現,留在開榮閣并非長久之計,我便将他們偷偷轉移到挽袖山藏起來,幫我管理船隊。不過我這麼做,不但是為他們的安全,也是為了自己,因為我隻想好好地在開榮閣做生意,根本不想與東璃海寇沾上關系。”
“你什麼都沒說,但還是完成了你義父的遺願,他在天之靈一定不會責怪你了。”鄭保兒拍拍他。
“所以那一刻,你才真正确定了他與烏嶽泉号的關系?”
“算是吧。”
“不過那時我并不确定我義父就是滄波晝本人。義父在大慶向來待人和善,對小孩子尤其耐心,可相傳滄波晝無惡不..”他說到一半,不再說下去。
“可就算在從前,老大也從不殺孩子。抱歉少主,恕在下無意偷聽你與鄭掌事交談。”身後傳來玉生泉的聲音。
這一句倒令他生出疑問。他回過頭,起身撣去衣袖上的浮灰,一并将鄭保兒扶起,然後對玉生泉道:“無妨玉長老,您說義父從不殺孩子,可大慶水師提督程有炎的二兒子當年正是被烏嶽泉号綁去,還在那裡丢了性命,程有炎因此找我尋仇,還對我酷刑折磨,幾乎要了我的命。這麼大的事,我想他應該不會弄錯吧?”
“程有炎,”玉生泉仔細回想了一會兒,“嗯,這個名字我是有印象,不過少主真是誤會老大了。當年那個孩子在船上哭鬧不止,老大頭疼得厲害,就讓一個兄弟給那孩子吃了點安睡的藥,劑量很小,根本不會緻命。誰知後半夜那孩子突然斷氣了,老大不信,還特意找來船上的大夫查看,大夫說那孩子本就在吃藥治病,這安睡的藥恐怕與他長期服用的某一味藥相沖了。”
“竟有這樣的事?”許康不可置信。
玉生泉點點頭:“确是如此。老大雖不喜歡孩子,但見那孩子死在他船上,那個母親又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哭啞了嗓子,眼睛也幾乎瞎了,他心裡愧疚,覺得十分對不起那孩子。後來在海上遇到少主呼救,見少主與當年那孩子年紀相仿,便想都沒想就救下了少主。”
許康愣了愣,苦笑道:“那我豈不該感謝程有炎的兒子,義父對那孩子愧疚,日後才會救我,還将我收為義子好生照料、悉心教導。若不是那孩子,我九歲那年恐怕就..”
“少主,老大這一生沒有孩子,卻一直把你當作親生兒子。他病重時你不願見他,他還責怪是我們說漏了嘴,讓你知道了他的來曆。少主,老大原本是不打算讓您涉足烏嶽泉号之事的啊。”
聽到此話,鄭保兒表情也複雜起來。許康腦海中翻起千絲萬緒,不知該作何回答。半晌,他終是幹笑兩聲,釋懷道:“原來這一切皆因我無意聽了去。也罷,若我不知此事,恐怕程有炎找上我時,我還死得莫名其妙。既來之,則安之,如今開榮閣不在了,義父将火蛇印留給我,我成了這千畿号的主人,自然要将這二十艘挂着千畿旗的戰船護好,将你們都護好。”
玉生泉欣慰道:“少主能将得失向輕了看,将境遇往好了想,今後一定能在更廣闊的天地有所作為。少主在海上邦畿千裡,千金散盡定會複來。”
鄭保兒道:“玉長老說得是。這段日子我們也算休生養息了,要想重振旗鼓,須另尋賺錢之道。可現在别說大慶皇城,就算大慶海疆我們也是回不得的。我剛收到來自大慶的信,自康哥出逃以後,大慶立刻加大了禁海令的力度,一旦發現私人出海經商或與外商貿易,立即沒收全部家産,充軍西疆。”
“這麼狠?看來這大慶,我果真是想歸也歸不得了,”許康冷笑一聲,轉念道,“不過放眼東海,除了大慶還有許多地方能做生意。”
“比如?”鄭保兒問。
許康道:“我已與阿方索商定一緻,由我們做向導帶佛郎機商船去東璃貿易,我來當他們雙方的通事。日後可再培養些會說佛郎機話的兄弟,這樣既可從東璃賺得白銀,又可與佛郎機人換取新式火槍等武器。還有,谯明島地處大慶與東璃的分界,大慶不會随意派兵前往,我們戰船與人數衆多,可将那裡作為一個貿易據點,繼續之前那些與東璃和安柔的生意。”
鄭保兒與玉生泉皆表贊成。
“對了保兒,你剛說收到從大慶傳來的信,除了加強禁海令還有别的消息嗎?”許康問。
“确實還有一個消息,”鄭保兒頓了頓,道,“徵羽姑娘與裴大将軍重定了婚期,在二月初一。”
“二月初一。過完正月便要成婚了嗎?”他喃喃道。
他身後是挂滿廣域山海旗的戰船,有了火蛇印,他可邦畿千裡,縱橫東海。
他身前是大慶的方向,東海茫茫,相隔甚遠,許康舉起西洋望遠鏡,卻怎麼也望不到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