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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前,還是這個巷口。
“公子,今天我們在落子樓遇見的、徵羽邊上的那人是誰呀?”甘願漫不經心問道。她一邊問,一邊攥動彩魚燈的提手,魚身翩翩躍動在浪花上。
“是裴大将軍,裴俊。”
“他就是徵羽的未婚夫?”甘願來了興緻。
程禾“嗯”了一聲,繼續埋頭往前走。
甘願又道:“嗯,裴大将軍的武功一定在徵羽之上。呵,一想到徵羽也會被人打敗,我就高興得不得了。”
程禾停步,将手中的藥袋遞給甘願:“拿着,你先回提督府。”
甘願瞪大眼睛:“公子,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回市舶司?公子今天出來的時候不是說事都辦完了嗎?”
“我還有點事要進去一下,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程禾冷冷說完,朝市舶司府衙的方向走去。
“公子!”甘願大步一躍攔在他前面,“不行,我不回去。今天可是上元節,我才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回提督府。公子有事就先進去辦,我就在大門口等着你。”
程禾微微颔首,于是徑直走向市舶司大門口。進門時他回頭望了一眼,甘願已經将他的藥袋背好在身上,然後随處找了個台階坐着,将彩魚燈放在裙邊,乖乖地等着他,望着他,視線不離開他。
“甘願..”他在心裡默念一聲,緊接着開口喊道,“甘願,我很快出來。”
“好啊公子,我就在這裡等你,你快進去吧。”甘願笑吟吟地回應。
程禾快步邁入市舶司,一位高高瘦瘦的吏員迎面走來,對他作揖道:“程大人。”
程禾朝他友善點頭:“舒禮,今日上元節這麼晚辛苦你當值了。吃過了嗎?”
舒禮道:“吃過了,我娘子煮的湯圓,她才送來不久的,芝麻餡兒的還熱着,程大人要不要也嘗兩個?”
程禾微微一笑:“不用,我吃飽了。”
“不過程大人,您怎麼回來了?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就是路過進來看看。”
舒禮“唔”了一聲,有點疑惑。
“那你繼續忙吧,忙完早點回家去。”說完,程禾便打算随便在市舶司裡頭繞上一圈。的确,他的公事今天一早都辦完了,隻是剛才不想聽甘願再說下去,就找了個理由離開。這會兒他氣消了,但還是打算裝模作樣地在這裡待一小會兒,再出去與她一同回家。
舒禮點點頭:“那程大人告辭,在下先去忙了。話說今天還的确挺忙,安遠驿連着來了兩支東璃官商的船隊,這會兒都在驿館的廳堂裡呢。”
程禾眉頭一動:“等等,兩支?怎會有兩支?”
舒禮想一想道:“程大人這個月負責大慶官商的出海公憑,可能對接待外商的近況有所不知。今天一大早有支東璃官商的船隊在大鴻碼頭靠了岸,給負責核對勘合符的吏員檢查過後,就下榻在安遠驿。但是黃昏時候又來了一支東璃船隊,也有勘合符,我們覺得奇怪,但人家總歸是官商,況且今日還是上元節,我們就也安排他們下榻安遠驿了。”
勘合,乃是一種驗對的符契文書,蓋有騎縫印信,一般分為兩半,貿易雙方各執一半。東璃官商入港時出示所持勘合,待大慶市舶司吏員将另一半勘合相并,若能合上騎縫印信,便驗證通過,遂放行入港,準允于大慶貿易。同樣,大慶官商入港東璃時亦要出示東璃官府所制的勘合,核對無誤後方能進入貿易之所。
程禾一聽,更加警覺:“你是說兩支東璃官商的船隊一前一後在同一天抵達大慶?這不可能啊,東璃那邊向來隻會派一支船隊來,若是有變也該提前寫信知會我們提舉大人。舒禮,你說他們都有勘合符,可确定兩張勘合符契都沒有異樣嗎?”
舒禮驚慌,立即道:“回大人的話,早上船隊的勘合符不是在下負責檢查的,午時後進港的船隻才輪到我檢查。黃昏來的那支船隊,他們的勘合符是在下親自核對,程大人,在下保證,絕對沒有問題。”
“我問你,早上來的那支東璃船隊現在就在安遠驿?”
“回大人,是的。”
“舒禮,帶上我們的勘合,現在立即随我去找他們。”
“可,可是程大人,喬大人安排在安遠驿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這會兒,這會兒可能都在宴會上。我們..要現在去查嗎?”
程禾深吸一口氣:“帶上,随我去安遠驿先找喬莊。”
“是。”
舒禮取了市舶司的那一半勘合,跟着程禾匆匆往旁邊的安遠驿趕去。
甘願見程禾從市舶司大門口走出來,立即站起身叫:“公子,公子。”
程禾看到她,于是匆匆朝她打個手勢,指了指旁邊的安遠驿。甘願一看就懂,隻好乖乖坐回台階上,重新把玩起手裡那盞彩魚燈。
一進安遠驿的大門是一條蜿蜒的門廊,曲徑通幽,通向專門宴請外賓的廳堂。門廊的夥計見是市舶司的人來了,連忙上前問候。
程禾便問:“今晚在廳堂有東璃外商的洗塵宴,喬莊大人在裡頭嗎?”
夥計笑迎迎道:“回大人的話,喬大人這會兒就在裡面接待東璃的客官們,需要小的去通傳一聲嗎?”
程禾道:“嗯,麻煩請喬大人出來一下,就說是市舶司程禾有急事找他,我就在這裡等他。”
“好叻程大人,小的這就去請喬大人。”夥計一路小跑,順着門廊去廳堂那裡了。
程禾朝前走了幾步,便聽廳堂那邊傳來鬧哄哄的聲音。
“平日在司裡正事拖拖沓沓,陪東璃人喝酒倒是積極。”他望着廳堂的方向堵了堵耳朵,冷哼一聲。
等了一會兒,廳堂門仍是緊閉,裡頭的哄鬧聲卻越發大。舒禮對着程禾逐漸發青的臉,小心翼翼問道:“程大人,都一炷香的時間了,他和喬大人怎麼還不出來呢?要不要在下過去看看?”
程禾闆着臉:“興許是喝得太高興。我随你去。”
二人走到長廊三分之二處,忽聞廳堂裡似有桌椅碰撞之聲,程禾冷冷道:“看看,都喝過了頭吧,像什麼樣——”話音未落,“砰”地一聲,廳堂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從裡面摔出來一個陰影,重重跌在地上。
是剛才那個夥計。
程禾立即跑過去,那夥計被摔得不輕,扶着腰連連哀嚎。
“出什麼事了?”
“大..大人,出人命了,裡頭出人命了,喬大人,喬大人他,也被他們打了!”
“程大人,我們要不要去找陸路營的人來。”舒禮慌道。
程禾望了眼廳堂,東璃人已經打鬥起來,裡頭一片混亂,喬莊倒地不起,還有人在大聲争吵。因為說的是東璃話,程禾聽懂一部分,大約說的是:
“你們這個是假的!”
“我呸,我看你們的才是假的!”
“胡說,你們豈有此理!”
打鬥越發激烈,程禾扔下那夥計,拽起舒禮道:“我們快離開這裡!”
剛要擡腳,隻見廳堂的屋頂冒起滾滾濃煙,裡頭着火了。廳堂内的東璃人邊打邊跑出來,他們一見程禾和穿着市舶司官服的舒禮,便大聲吼道:“他們跟喬莊是一起的,抓住他們!”
程禾拔腿就跑,沒跑幾步隻覺身體一沉,右肩上多出一隻有力的大手,他一回頭,一把彎刀朝他劈來。
程禾正要呼救,那彎刀卻被一把匕首擋掉,“哐當”一聲摔在地上,随後那東璃人被一腳踢中要害,大叫一聲。
遭遇突襲,程禾吓得不輕,大腦空白一片,怎料那東璃人愈發兇狠,雙眼血紅赤手空拳就撲過來。
霎那間,耳畔隻有一個聲音在喊他——
“公子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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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的夜晚家家歡聚,不在家中的百姓也大多聚集在行雲街和流水巷賞燈。市舶司安遠驿那一帶相對較偏,圖的就是一個清淨,附近住戶人家也少,若有什麼事,除了司内官員士卒和驿館夥計,不太會引起外人注意。
待徵羽和裴俊趕到市舶司大門口時,隻有兩名當值小卒正在守門。
徵羽跨步上前開口道:“我們是靖海軍的,聽說剛才有人襲擊市舶司官員,情況如何了?”
小卒回道:“我們大人已經被當值的吏員送去慈悲醫館救治了。”
“救治?你們大人受了重傷嗎?”她追問道。
“我們喬大人被東璃人給打了,傷得不輕。”
“喬大人?”徵羽愣住了。
“是啊,我們的吏目喬莊喬大人啊。”
那另一位吏目大人呢?
她看了眼裴俊,裴俊的唇在月光下顯得蒼白,她不敢再多問,他卻開口道:“陸路營的隊伍去追東璃人了,安遠驿的火剛剛撲滅,我們該去看看什麼情況。”
“好。”她趕忙随他走下市舶司的石階。
彩魚燈還躺在石階下的路中央。她的心怦怦跳。
走到安遠驿門口時,還有許多人圍在那裡,不過比剛才少一些。他們順着門廊擠入人群,廳堂的房頂仍冒着疏煙。
“你看,屋裡好像還個人,都燒焦了。”一位路人說。
“哎呀,要是活活|燒|死的可就太慘了,大過節的,啧啧啧。”另一位道。
“這裡可是市舶司宴請外商的地方,也不知死的是市舶司的人還是東璃的商人。”
“死的是誰都好慘,好好的上元節呢,哎喲可真是。”
徵羽立即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向廳堂看去,堂裡已被燒得一片狼藉,有個人躺在裡面,全身如黑炭一般,根本分不清是什麼身份。她的心快跳出來了。
“燒成這樣,陸路營的人怎麼還不來,都去追東璃人了嗎?”裴俊奇怪道。
“官府辦案,讓一讓,讓一讓!”
人們在官兵的喝令聲中退避開來,直到陸路營總兵氣喘籲籲的臉出現在人群盡頭,原來是婁萬基婁大人帶着一群手下親自趕到。
裴俊将徵羽拉到旁邊,隐在幾個看熱鬧的人身後,小聲道:“我們回去吧,省得被他們看見。”
徵羽隻好跟着他往回走,就在他們随人群退出安遠驿時,彩魚發簪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她登時擠開旁人,撲上去捉住她,手感卻濕漉漉的。
徵羽忙問:“你怎麼在這裡?你也受傷了?”
甘願的衣袖濕了大一片,緊緊貼在手臂上,她的發辮有些散亂,臉頰上浮着一層黑灰,身後還背着白天在落子樓提的藥袋。她被徵羽牢牢抓着手臂,一時間完全掙脫不開,她也驚呆了。
徵羽緊緊盯着她身後的藥袋,剛要脫口而出,裴俊便趕來她身邊,方才徵羽與他突然走散了,他張望了一會兒才在人群中重新找到她。徵羽見到裴俊,要問的話又縮回喉嚨,她半張着嘴看着甘願,定在了那裡。
“走吧甘願,救火救得衣服都濕了我們趕快回家換衣服這個天别着涼。”一串連珠炮似的嗓音傳來。
她的心沖到喉嚨。她和甘願同時轉過頭去。
四目相對。
他也愣住了。他的衣袖皆挽起來,露出兩截極為白皙的手臂。很明顯,他的衣服也濕了一大片,除此之外,沒有肉眼可見的外傷。
甘願終于掙脫開徵羽,跑到他身邊,拽起他的手臂道:“公子,我衣袖都濕了,好冷啊,我們趕快回家吧。”
程禾見裴俊站在她身後,于是朝他們微微颔首,便與甘願轉身離開了。
徵羽呆呆地望着他們走遠,下巴微微顫動,脖子卻十分僵硬。
溫暖的手撫上她的肩頭,“時候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我先送你回府。”
她的脖子這才不自然地動了動,點點頭。
二人跟着人群緩緩移步巷口時,徵羽的心還砰砰跳着,鬧得她發慌。她惴惴不安地回過頭去,朝安遠驿和市舶司的大門口又多望一眼。裴俊捕捉到她的眼神,立即随她望過去。
這一望,他們都親眼看到了一個人。
是馬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