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石寒楓，是在六院病房的走廊。

簡臻又熬了一宿，實在是有點精力不濟，去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頭發亂糟糟的攏在腦後，談不上美麗，但是蒼白而嬌弱的臉，卻有着讓人無法忽略的氣質，倔強的，脆弱的，矛盾交織在她微蹙的眉頭。

石寒楓有一瞬間的動容，這麼點大的姑娘，未經風雨，便要經曆失去雙親的痛楚。

“石律師……”簡臻率先打了招呼。

石寒楓自然的遞過去打包盒。

“是案子有進展了嗎？”簡臻的急切寫在臉上。

“先吃點東西吧”，簡臻低頭，桃園眷村的包裝袋，摸上去還有溫度。

想要推辭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對上石寒楓的眼神，沒有太多的溫度，但是也沒有職場上的冷峻，簡臻略覺心安，于是接過來。

到了病房，拉開床頭簡易桌，是豆漿、油條，粢飯糕，很滬市的早餐。

好像很久沒有吃到這些了，簡臻依稀記得，媽媽最愛甜豆漿，油條是一定要蘸醬油的。

“情況怎麼樣？”

簡臻忽略了為什麼石寒楓知道昨夜又發生了搶救，上來就問結果。

“爸爸搶救過來了，媽媽又推去ICU了。”半夜連續簽病危，簡臻已經有點麻木。

“家裡沒人來幫幫你嗎？”石寒楓試探性的問，是了解簡臻的家庭背景的，簡單，不複雜，甚至有點寡淡。

“爺爺打過電話，話裡話外，不過是不要浪費錢。”簡臻擦擦嘴角，豆漿喝了大半，胃舒服了不少，低落的情緒也自然而然舒展了一些。

“我跑了一趟經辦部門，也見到了主辦人員，側面了解到一些情況，你想聽聽嗎？”

收拾打包盒的手略停了停，簡臻疑惑的看向石寒楓，難道不該聽嗎？

那必須是要聽的，很快，簡臻便重重的點頭。

“好，既然你願意聽，接下來的話，可能不那麼好聽，我也就直接說了。”石寒楓很自然的接過簡臻打包好的塑料袋，順手放到門口，準備待會兒帶到垃圾房。

重新坐下，石寒楓調整了氣息，雙手交握，直視着簡臻。

“現場偵查難度很大，因為的确沒有更多的痕迹，監控的調查也很有限，區裡的人手、精力、設備都有限，這個案子又不足以升級到市裡，所以……目前，還是轄區在跟進，那一片兒的幾個老刑警我還算熟，以我的了解，我覺得短時間内挺難有突破的。”

說完，石寒楓一錯不錯的盯着簡臻的表情。

可能是這麼久的時間已經消磨了簡臻的熱忱，當初一定要追究真相的心氣，終究敗在現實的消磨裡。

從聚精會神，到目光漸黯，再到平靜的，與石寒楓對視，沒有了最初幾次見面的局促緊張焦慮，現在的簡臻，開始冷靜沉着，開始思考。

“看來，他們并沒有騙我……我以為他們一直是在敷衍我……”自嘲的笑了笑，簡臻覺得之前的努力，有時候有點可笑，是一頭怒氣沖沖的小獅子，與整個世界為敵，莽撞地沖向每一個她覺得傷害了自己的假想敵。

石寒楓聽到這話，有了些許放松，“那倒也不會，這種刑事案件，隻要立了案，隻有能力不夠，沒有責任不到。”

原本，石寒楓還想問問，接下來簡臻有什麼打算，但是覺得，今天這個信息的傳遞，已經到位了，還是不要進一步的壓迫，昨晚簡臻父母的急救情況，他是知道的，所以今天還是不要再壓迫這個可憐的孩子，萬一物極必反呢？

想讓簡臻放棄親人的搶救，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就好像，他自己，這麼多年，也沒有完全和年少時候的自己和解。

放棄，是對的，但是這世間，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須去做對的事，七情六欲之中，總還有一些人性的怯懦也好，自私也好，總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簡臻，在石寒楓眼裡，才是更重要一些的，畢竟，往後的日子，她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走出來。

還是不要催了。

石寒楓又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簡臻自然是謝了又謝的，但是大抵還是太困倦了，在送走石寒楓沒多久，簡臻便靠在病房簡陋的座椅上，睡了過去。

再睜眼，是被護士叫醒的，媽媽又出了狀況，又是新一輪的搶救，伴随着一疊要簽署的文件。

簡臻有時候會想，他們躺在那裡，沒有知覺，是不是也就不會感受到搶救中的痛苦。

再次搶救的事兒自然也同步傳到了石寒楓那裡，他想了想，還是給陸雲升打了個電話過去。

“陸總，我覺得我們可以不用後續的方案了。”

陸雲升那頭語氣不算和藹，作為成功的企業家，他要的是運籌帷幄，萬無一失。

“我自然是相信石律師的判斷和能力的，但是後續方案，我們也不要說放就放，反正完成一期結算一期的費用。”

石寒楓氣笑了，他是愛錢，但是對于陸雲升這種門檻精的“分期付款”模式，他還不至于出賣靈魂。何況，他看上的又豈是這麼一個小case。

“陸總說笑了，和您合作，怎麼會是沖着律師費去的呢。”

大抵是這句話捧着陸雲升了，陸雲升也笑，“石律師想要什麼，我懂，這次合作愉快，雲蕪未來十年的法顧就是你，不，是獨家法顧。”

不再多寒暄，雙方一起挂斷了電話。

石寒楓抽出一支煙，果然是老狐狸。

用這個案子的萬無一失來捆綁今後的賣命。

也就是說，隻要想和陸雲升合作，哪怕案件結束，協議完成，他就永遠得被綁在這件事裡，今後任何時候被翻了舊案，他都責無旁貸，必須處理。

可問題是，這個案子，值得陸雲升抛出這麼大的誘餌嗎？

如果這個案子的坑足夠大，那麼自保，可能才是石寒楓最先需要考慮的，畢竟，為了這麼個案子搭上自己的職業前程不劃算。至于後續的方案……

“呵……”石寒楓輕吐煙圈，後續的方案對他倒是沒啥壞處，隻是，到時候傳出去恐怕少不了惹一些非議，罷了，這事，還不到那一步，即使到了，也不會有第三人知曉。姑且先盡量在現階段解決吧。

撥出去一個電話，交代了幾句，石寒楓便放下這件事，開始專注手頭的案件，畢竟，馬上有個大案要開庭了，功課做的足夠紮實，才能在庭審環節立于不敗之地，對待工作，石寒楓一向是追求完美的。

白晶晶到醫院的時候，簡臻剛從醫生辦公室出來。

“等急了吧？我剛和醫生聊的有點久。”

簡臻有點不好意思，這是白晶晶第三次來探視了。作為朋友，她來的可比某些親戚勤多了。

“也還好。我看叔叔情況還可以？”

病床上的簡父，沒有任何氣息，各種儀器有條不紊的工作着。

簡臻搖搖頭，輕輕開口：“其實，并不好，這些機器時不時總要叫幾次，每一次，都是新情況……”

“那……還能……”白晶晶沒有說出口，還是覺得太殘忍，但是光靠儀器維生已經這般困難，大家心知肚明，想要蘇醒過來，遙遙無期。

簡臻歎息：“我也問過醫生了，醫生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

停頓了一下，簡臻始終說不出放棄兩個字，但是她越來越清醒的意識到，可能這樣拖下去，不僅于事無補，還會把她自己拖垮。

“那你有沒有想過，找點事情做做呢？你每天待在這裡，既解決不了問題，自己也容易陷在裡面。你看這醫院裡，每天都是……”白晶晶本來想說生離死别，一想，簡臻對這個字肯定敏感，于是急急收了話頭。

“21次，晶晶，一共21次，我見到過的，就有21次，家屬在這裡送走親人，哭的撕心裂肺，或者哽咽不成聲……”簡臻淡淡的說，仿佛是和自己無關的事，但是雙眸還是紅了，眼角的悲怆，和平靜的聲音，形成對比。

白晶晶也有一瞬的心疼。這事兒如果擱自己身上，想來也是無法下如此大的決心的。

但是，來都來了，今天，她得試着說服簡臻。

“你已經盡力了，”白晶晶抱了抱簡臻，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她瘦了不少。

冬雨蕭瑟，寒風漸起，比初秋時見，還要瘦削的肩。

“要不要，來幫幫我，打發時間，也讓自己脫離一下這樣的環境，我怕你再這麼待下去，叔叔阿姨沒起色，你先倒下了。”

白晶晶絞着手指，有些不安，一口氣說完，輕松了不少。

“謝謝你，晶晶，我考慮考慮，也許……”簡臻目光失去焦距，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一瞬間的恍神，“也許，這裡的事兒也會結束吧。”

強抹起微笑，看向白晶晶。

“那時候，我應該真的心無挂礙，可以去投奔你了。”

那抹笑，有點難看，但是白晶晶不忍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