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臻出來見石寒楓的時候,也沒曾想,今夜如此變故,身上還是薄薄的珊瑚絨家居服,外面套着的風衣,此刻被石寒楓攏緊,腰帶被胡亂紮了一個不怎麼漂亮的蝴蝶結。
腳上是毛茸茸的UGG拖鞋,還好,穿了襪子,石寒楓莫名松了一口氣。
又去茶水間接了熱水,遞過去。
片刻功夫,主治醫生便趕了過來,簡單扼要的說了情況,再次暗示簡臻,每一次的有創搶救其實對病人來說都是雪上加霜,久治不醒,身體也百孔千瘡,各條管子連接着不同器官。
“小簡,該說的我都說了,情況呢,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今晚的搶救很不順利,加上用血受限,我們已經沒有更好的手段了。你呢,也盡力了。”
遞過來的病危通知書上,也有放棄治療的同意書。
簡臻接過來,沒有像以往那樣歇斯底裡,她謝過醫生,說需要幾分鐘時間。
醫生點頭,這兩個多月以來,都快成熟人了,什麼悲觀離合沒有看過,早就麻木。
石寒楓扶着簡臻坐下,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不多,但是都表情淡漠。想來,在這裡守着的,沒有幾個是沒有心事的。但是如今行屍走肉一般,大抵也是哀莫大于心死。
“石律師……”簡臻艱難的開口。
“我在。”石寒楓點點頭,也不管簡臻渙散的目光是否看的見。
“石律師,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事,你會怎麼辦?”
有一瞬間,石寒楓哽住,想說,我遇到的事比這麻煩百倍,但是我也好好的走過了這十幾年。
“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覺得,你父母都會理解,畢竟他們是愛你的,他們更想你好好的。”
簡臻打斷石寒楓的話,拼命的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他們的理解,我甚至可以不要他們的愛,可是我想他們都還在……”淚水還是無可避免的滑落,簡臻不知道,很多年後,她會終于知道,原來,父母的愛才是一切的源頭。
“他們當然一直在,他們對你的愛,留給你的一切,都會在往後的時間陪伴着你……”
仿佛現在,他們讨論的前提是,簡父簡母已經不在了。
可能是意識到這樣的語境,石寒楓審視着簡臻的臉,紅紅的鼻頭,哀切深深,但是也僅僅是哀傷。
她在失去父母的情境裡模拟,已經沒有了糾結與矛盾。
石寒楓想,如果她能自己想明白,可能對整件事來說,會好很多。
他不想處理棘手的事,尤其是對着這樣一個單純的女孩。
相處的時間不久,但是他很清楚,簡臻心無城府,沒有心機,她所有的執着無非像得不到糖的孩子,一定要刨根究底。
一顆糖罷了,還可以買,但是父母雙親,卻無再來。
石寒楓懂,這種時候的簡臻就算真的發瘋,也是可以被原諒的,他伸出手,輕輕的拍,聽簡臻低低的嗚咽,似受傷的小獸。
但是醫生不等人,又來催促。
這一次,簡臻擡起頭,看向石寒楓。
她需要一個肯定,需要一個支撐,需要一個外力,讓她好走出那一步。
石寒楓用粗糙的指腹擦去簡臻眼角的淚水,轉頭和醫生溝通。
最終,簡臻換了防護服,洗了手,看到了搶救中的父母。
多麼愛美的一個人啊,現在整個臉腫脹的不像話。皴裂的嘴角,因為插着管,無法合攏。
父親的手臂粗脹腫大,輸液港上的膠帶都有點卷邊了,想來是用太久但是又沒人注意到,又或者是搶救太頻繁導緻的。
過往兩個月裡的搶救,讓父母面目全非,醫生說的對,撤掉了維生儀器,他們真的就是生氣全無。
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也似乎是實在無法忍受,簡臻匆忙的轉身離去。
在走廊扯下口罩,大口的呼吸,有點幹嘔的感覺。
石寒楓迎上來,安靜的陪在身側。
醫生再次遞過去一堆文件。
簡臻伸手接過來,取出放棄治療同意書,其餘的遞給石寒楓,又伸手和醫生要了筆,轉身,趴在牆壁,認認真真的簽上自己的名字。
在遞出去前,遲疑了一下,問:“我,還能好好陪陪他們嗎?”
醫生收過文件,急着去處理後續,委派了一位護士,和她詳細講解。
簡臻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知聽進去了還是沒有,石寒楓一再的道謝,然後扶着簡臻坐下,細細和她重複。
“等會兒,你爸爸媽媽就會推到病房,你可以再陪他們一會兒。”
簡臻木木的點頭。
誰也不知道,剛剛,她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等到護士來叫,石寒楓扶着她去了病房,簡臻才算有了一些生氣。
還好,父母都擦拭幹淨了,撤掉了管子,此刻就像安靜的睡着,床邊的監測儀還在運轉,有輕微的提示音此起彼伏。
看着簡臻挨個和父母低低的傾訴,悲傷的氛圍充斥着房間,石寒楓有點懷疑,自己的這個決定是否正确。
但是思及陸雲升的所作所為,他還是覺得,至少對于簡臻來說,這一關過了,後面會順遂很多。
簡臻父母是淩晨霞光微透的時候被宣告死亡的。
本以為要落雨的天氣,在此刻放了晴。
一夜沒睡的簡臻,在天光大亮的時候,終于倒下。
還好,此時各項手續已經辦妥,還好,石寒楓還陪在身側。
和醫院協調了個病床,暫時安置下來,簡臻需要補眠,更需要縫合心裡的傷口。
放棄治療的決定是做了,但是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需要與自己和解。
而這個決定的正确性,需要石寒楓的努力,來讓她看見。
确認簡臻睡熟了後,石寒楓走出醫院,抽了根煙。
天是亮了,但是有些許霧氣,太陽在雲層後隐隐綽綽,估計還需要一會兒才能露頭。
“簡父簡母已經宣告死亡。”這條消息,他分别發送給了兩個人。
簡臻是下午醒過來的,有點餓,頭也有點暈,但是人很清醒,她知道,父母已經走了,但是她還有很多事沒有辦。
石寒楓不在,簡臻有點恍惚,想起昨夜他似乎是陪着自己的,但是此刻空寂的病房,又讓她覺得好像昨夜是一場夢。
她去了護士台,給自己辦出院,還要去窗口結算父母的費用,然後聯系殡儀館,爺爺那邊要不要報喪,等等,瑣碎的事兒不少,一時間有點千頭萬緒,但是簡臻還是打起了精神,畢竟,自己再也不是承歡父母膝下的小孩。
當簡臻在窗口換到第五張卡,也無法補足費用的時候,她硬撐的氣力仿佛達到了極限,弦,輕輕地,就崩了。
這段時間,她靠自己手頭的錢,父母的信用卡,家裡日常開銷的銀行卡,勉強支撐着,因為父母人事不省,因為自己并不知道更多銀行的賬戶信息,根本無法動用家裡的積蓄,以及,她其實也不清楚家裡到底有多少錢。
簡臻讓開窗口給後面排隊的人,自己站在牆邊,大腦一片空白。
石寒楓找到簡臻的時候,她就這麼茫然的看着前方,沒有聚焦的眼睛,沒有任何的情緒。紅紅的鼻頭顯示,應該還是哭過的。
石寒楓正在糾結,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安慰還是什麼,簡臻先反應了過來。
“石律師……”簡臻很想說,我可能現在連律師費都出不起了,因為我連父母的費用都結算不了。
石寒楓從拎着的一袋東西裡,找出一瓶水,擰開,遞過去。
天氣已然涼了,常溫的水,在簡臻手裡有種悲涼的觸感,喝進去,喉頭有略微刺激的冰,她借着這微弱的刺激,終于醒過來。
看到了簡臻手裡的單據和各色銀行卡,石寒楓大概明了,這是沒錢了。
他輕輕拉着簡臻的手腕,而不是牽起手,帶着她回到隊尾,重新排起來。
等石寒楓付完了所有的費用,帶着簡臻去醫務科打印全套材料,兩人之間暗湧的氛圍,才略微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