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這本書裡,應拭雪也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接連閃過的文字,迅速而冷漠地勾勒出他與紀青臨完全不同的一生:
起初,他是最尊貴的公子,衣冠如玉,執劍如風。
後來他被父親囚入地牢,三月剖一次心頭血,三年抽一次骨髓,整整十六年不見天日。
再後來,他逃出地牢,屠宗滅門,聚魂煉魄。成了衆口铄金的“魔頭”,是所有正道得而誅之的異端。
最後,他被紀青臨一劍封喉,魂飛魄散,連一縷殘識都未能留下。
應拭雪不是衆星捧月的主角。
隻是作惡多端,與主角敵對,注定會死的反派。
寫到最後,結局浮現于他眼前:
【風雪正盛。
紀青臨穿着一件極簡單的黑衣,雪落滿肩,衣角獵獵。
他一步步,踏雪而行,腳下枯枝被踩斷,發出輕微的聲響。
雪地中央,跪着一個人。
那人紫衣染血,身側是斷裂的劍片,背後是堆積如山的魔修屍骨。
紀青臨停在他面前,看了他良久。
“怎麼?不動手?”應拭雪吐出喉嚨的血,擡眸看他。
紀青臨抿唇,緩緩擡手,本命劍破空而來,穩穩落入掌中。
他負劍而立,捏緊劍柄,喉結上下滾動,輕輕說了一句話。
可雪太大、風太疾,很快将那句話吹散,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有聽清。
寒光一閃而過。
終究他還是出手了,一劍穿心,光起魂斷。
沒有血。魔修的死,從來不流血。
他們隻會在劍光中化作會塵灰,什麼也不剩,就像雪一樣。
伴随着應拭雪的死去,終日下着的雪也停了。
紀青臨伸出手,留住最後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魔頭伏誅,修真界迎來了久違的安甯。
春天将至。】
至此,畫面倏然一變,化作一片雪白的光幕,無數話語自上而下飛快滾動。
“反派終于領盒飯了,作者大大寫得太好了!”
“臨神好帥,幹得漂亮!”
“我看他跪在那裡的時候都快笑死了,撒花撒花。”
“應拭雪這種人早該死了,狗東西活該!!”
仿佛有千萬人站在高處俯視,興高采烈地送他下地獄。
應拭雪任由那些字一條條劃過自己的眼睛。
“反派。”
“領盒飯。”
“狗東西。”
“活該。”
宛若誰在他耳邊低聲呢喃: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被讨厭,被擊潰,被斬殺。
刹那間,光幕如同被砸碎的玻璃,四散崩裂,回歸現實世界。
應拭雪擡眸,看見一物在虛空中浮現。
潔白厚重的書頁在他面前攤開,從最後一頁向前疾速翻卷。
嘩啦啦的聲音響徹耳畔,一頁接着一頁,像是将他的一生飛速倒帶。
很快,書頁翻至最初。
“啪”的一聲合上。
封面映入眼簾,書名赫然其上——
《破神》
下一刻,那本書輕輕一震,化作點點流光,消散于虛空之中。
應拭雪站在這片死寂的黑暗中,良久不動。
久到體内咒術散去,傷口複原、血迹消失,他都沒有動彈一下。
他透過這片濃得化不開的黑,俯瞰由文字織成的天地。
山川河流,是人為搭建的舞台。
衆生百姓,是被随手捏出的泥偶。
紀青臨,嗬,隻不過是一個被厚愛編織出來的光明神祇。
應拭雪垂下頭,笑了。
起初隻是輕輕一聲,像極了一個人突然醒悟後對荒謬的嗤笑。
緊接着,笑意蔓延,他笑得喉嚨發啞,笑得肩膀顫動,笑得身上的鎖鍊來回碰撞。
笑聲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牢中久久回蕩。
“早該死了的狗東西。”
他用啞得像碾磨枯草的聲音,重複那一句來自無數讀者的判詞。
“原來如此。”
“原來,我隻是一本書裡的反派。”
什麼道統,什麼正邪,什麼氣運、血脈、修為、命格,都不過是紙頁上的字。
他的驕傲,他被折磨的十六年,隻不過是作者筆下無關緊要的劇情。
“真可笑啊。”他輕聲道。
萬物皆有因果。
卻無人告訴他,他的“因”從不屬于自己,他的“果”早就被安排好結局。
他是這本書裡唯一一個想要活着的人,卻也是唯一一個注定要死的角色。
可是。
“憑什麼?”
他是人,有血有肉,有真真切切活過的前半生,憑什麼要順從那個作者的擺布?
他不甘,他不信。
“我偏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