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拭雪一直聽着江洵望在他耳邊絮絮叨叨,抱怨菜品寡淡偷工減料,一品便知廚子敷衍了事。
念叨了半天,他被煩得不行,面無表情道:
“那你去告狀啊。”
江洵望理直氣壯:“那怎麼行,我是來蹭吃蹭喝的,不挑嘴是美德。”
正鬥嘴着,應拭雪的目光掃過前方,不期意間和朱崇對上。
兩人視線在半空中短暫交錯了一瞬。
應拭雪依舊眸色平靜,朱崇卻像被什麼刺到似的,匆匆移開了目光。
“在看什麼?這麼專注。”江洵望湊過來,好奇問道。
應拭雪看朱崇離去的背影,微微蹙眉,卻終究隻是收回目光:
“沒什麼。”
山間燈籠照得曲折山道宛如長龍,光影浮動,人聲喧嘩,卻又自成一派肅穆的莊重。
兩人随人群一邊走着,一邊低聲交談。
“你之前在天穹裂谷被妖獸圍困?”
“是啊,走夜路沒打燈,自己作死栽溝裡了。”江洵望一邊說着,一邊慢悠悠地歎氣,“長得太帥,妖獸也惦記。”
“那後來呢?”應拭雪順着問下去,“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隻能說是福大命大,師父用了師門不傳之秘,硬是把我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應拭雪毫無感情地勾了勾唇角:“不愧是隐世名門,竟有生死人藥白骨的本事。”
這句誇獎的話聽起來沒多少真情實感,尤其是他說的時候,清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江洵望的瞳孔裡,像是要透過他輕佻不羁的外殼,直抵藏在最深處的秘密。
原書的劇情不會輕易錯亂,應鈞禮的質疑也絕非空穴來風。
淩雲宗既然曾為江洵望設壇發喪,那就說明——
江洵望,至少在某一刻,确實“死過”
思緒翻湧,記憶倒回到初見江洵望那日。
地牢之中,那個少年神色疏懶地出現,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而在離開時輕描淡寫地笑着道:
“畢竟我的目标已經完成了。”
目标,什麼目标?
隻是見到自己,便算完成?
應拭雪始終記得那句話,也始終弄不明白它背後的意義。
而在他近乎逼視的目光中,江洵望有些受不住地移開眼,手指不自覺地撚了撚,笑道:
“這麼看我做什麼?怎麼,不相信?”
“沒有不信。”應拭雪繼續往前走着,邊走邊說,“當然相信我的盟友。”
“盟友”二字拖長了些,江洵望毫不懷疑若非盟友狀态,應拭雪立馬就能結果他。
可應拭雪并未繼續逼問,隻是忽然問起:
“你當時……是什麼感受?”
“當時啊……”江洵望半真半假地說起當時的場景,
“我一腳都在閻王殿了,閻王看我氣宇軒昂,風華絕代,一看就是塊當班閻王的料,非要我留下接班。”
“我十動然拒,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就在我倆拉扯得難解難分的時候,師父殺過來了,說三界還等着我拯救,于是硬是把我從黃泉拽了回來。”
說到這,他忍不住笑出聲:“我複活的時候,外面還吹着唢呐呢,師弟師妹們抱着我的棺材哭得那叫一個慘,說我英俊潇灑、菩薩心腸,天妒英才、早逝可惜,要是我能活過來,他們發誓從此葷素搭配,廣積陰德。”
“結果我一從棺材裡坐起來,他們跟見鬼了一樣,靈符靈珠靈器不要錢似地往我身上猛貼。”
應拭雪靜靜聽了半晌,動了動嘴角,最終垂下眼睫,聲音聽不出清晰:
“能活過來,很好了。”
“是啊。”
之後的路途,兩人默契地沒再多說什麼。
夜風吹動山道兩側的燈籠,昏黃燈火晃動不止,照得兩人影子一長一短,偶爾交疊,又迅速分開。
江洵望斜睨着身側之人。
他很明白應拭雪沒有真正放下疑慮,甚至能清楚感受到明明有太多想問的話,卻在最後關頭,又不知為何選擇了按捺。
但問題是,為什麼應拭雪會懷疑他的說辭?
為什麼如此肯定他在此時應該死了?
又走了一段程。
山道盡頭,眼前景象豁然開闊。
一片青灰色石原靜靜鋪展開去,成千上萬柄長劍插在山野之間,有的長劍鏽迹斑斑,有的寒光未斂,仿若座座無聲墓碑。
這些劍皆是曆代應家弟子生前所用之兵,随着他們斬敵建功,載譽四方。
英雄既逝,劍歸故地,而後又在歲月漫長的風雪中,靜默伫立于此,等待新的喚醒。
又或者,隻是等着故人歸來。
應鈞禮走上高台負手而立,眸色沉沉:
“劍冢是應家的傳承之地,所以每一位弟子須親自來到這裡,擇得與己心意相契之劍。”
“此間之劍有的是曆任家主的佩劍,有的是昔年英傑的戰劍。它們承載着榮耀、血脈與意志,唯有真正與劍心相契合者,才能夠喚醒它們。”
而在這無盡劍海之中,有一柄極為特殊的劍。
它是應家開山老祖的本命劍,一劍劈開雲海,一劍斬落萬敵。
鋒芒絕世,威震八荒。
自老祖隕落後,曆代弟子無數次嘗試拔出此劍,皆以失敗告終。
直到十七年前,七月十六。
一位身着雪白衣裳、袖口系赤紅穗帶的少年,帶着不可一世的意氣風發,步履堅定,徑直穿越林立的劍林,奔向那柄沉睡已久的古劍。
四周看客有的竊笑自不量力,有的搖頭歎息、等着他知難而退。
可他隻是沉靜地站定,伸手覆上劍柄,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手中緩緩收緊。
山風驟然呼嘯而起。
劍氣激蕩,原本沉寂無聲的萬劍低鳴震顫,似乎是在為某種久違的覺醒而奏和。
衆人仰首,驚詫地望着那少年。
隻見他睜開眼,唇角含笑、雙眸熠熠生輝,指節微繃,忽然一拽。
“铿!”
一道清越嘹亮的劍吟聲破空而起。
劍身出鞘,寒光刺破夜幕,映得半邊天穹如白晝。
少年于萬劍簇擁之中,拔出了那柄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劍。
他為它取名——
見春山。
不為争雄天下,不求得道成仙。
隻願在殺伐遍野的亂世之中,長冬盡時,還能有一場山花爛漫的春天可見。
而今夜,風又起。
應拭雪靜靜凝望高台上的那人,眼前的光影恍惚,過往與今日重疊如夢。
“阿雪。”
應鈞禮的話語穿越了歲月長河,響起在此刻,也響起在另一個遙遠的夜晚:
“拔劍之時須心無旁骛,以意感劍,以心禦劍。唯有得到劍心認可,方可真正拔出。”
“切記,劍雖有品階高低,但拔劍講究的是契合,而非強奪。若強行拔出不屬于自己的劍,隻會被劍氣反噬,輕則受傷,重則走火入魔,萬劫不複。”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