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拭雪聞言猛地松了口氣,甚至勾起唇角,帶出一抹近乎自嘲的笑意。
應鈞禮不會進去了。
果不其然,本來已準備邁步進入地牢的應鈞禮,在朱崇那句話落下後,反倒停住了腳步。
他轉首望向地牢的方向,神情幾番變化,說不出來的複雜。
沉默良久,他終是開口,嗓音低沉:
“不了。”
朱崇并未顯出失望,也沒有再勸,似乎是早就知曉他會這樣回答,隻是低垂着頭,應了一聲。
“身為執法堂執事,擅離職守、私入禁地。”應鈞禮語氣恢複上位者的嚴厲,“回去之後,自去執法堂領十棍。”
朱崇躬身:“是,屬下領罰。”
“走吧。”
應鈞禮說罷,就先轉身跨步離開了此處。
朱崇則點了點頭,等應鈞禮離開後,回頭看了一眼那杯藤曼草葉蓋住的洞口,而後亦随之離開。
風起林動,樹影婆娑。
夜色靜默地包裹着一切。
應拭雪和江洵望擔心他們殺個回馬槍,又靜靜等了好一會,直到放出神識查探四周,确認沒有異動,這才緩緩松開緊繃了大半夜的神經。
從生辰宴,到劍冢拔劍,再到地牢危機,這一日跌宕起伏、變數重重,幾乎每個時刻都在懸崖邊徘徊。
應拭雪疲憊至極,也顧不得那麼多禮數,幹脆一躺,倒在江洵望的身側。
雙手枕于腦後,仰望星空,眉眼依舊清隽冷淡,唯有一絲倦意藏在睫影之中。
“喲。”江洵望瞧得稀奇,“我還能有幸見到應大公子這樣不講究的時候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應拭雪冷聲答道。
江洵望也是一樣的姿勢,偏偏翹起二郎腿,一身紅衣倚地望天,看起來倒有幾分輕狂浪子的匪氣。
他砸吧了話一下,沒掉進陷阱:“這話說的,我說我是哪個都有點奇怪啊。”
應拭雪不語挑眉,可惜了,埋伏未能成功。
兩人不說話,氣氛難得有些松弛。
江洵望轉回正題:“應鈞禮都已經打算進去了,朱崇一問話,他怎麼又臨陣退縮了?”
應拭雪反問:“十幾年了,你說為什麼隻有朱崇來這,他一次都沒有來過?”
江洵望恍然大悟:“他愧疚?所以不敢見你?”
“或許吧,愧疚、害怕、厭惡還是别的情緒,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知道答案。”應拭雪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根本不想面對我。”
“拔劍時見春山的異動讓他起了疑,懷疑壓過抗拒,讓他迫不及待地想來看我是否還在他的掌控中,但臨了又被朱崇點醒。”
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從額角到下颌線鍍上一層音銀輝,輪廓鋒利得幾近肅殺。
“朱崇那句話表面說我想見他,但實際上是問應鈞禮——”
“他敢不敢見我。”
江洵望看着應拭雪半晌,回答:
“他不敢。”
他不敢設想如果應拭雪還被關在原處,該以怎麼樣的面目,來面對這個被自己毀掉的孩子。
所以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進去查探。
“該說他自傲,還是該說可悲呢。”江洵望聳了聳肩,“把所有事情都做絕了,又不敢面對結果。”
“至少對于我來說,隻剩下可恨。”應拭雪神情無波,平靜道,“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朱崇會這麼做,看他的神情,他應該是知道我不在地牢了。”
“沒準兒就是因為良心發現,想幫你一把呢。”江洵望随口一猜。
“那他就不會這麼多年一直甘做應鈞禮的劊子手了。”應拭雪毫不掩飾話裡的譏诮,“我不信他會突然慈悲。”
“要麼是另有所圖,要麼是他知曉了什麼事情,從而心生動搖。但無論哪種理由,眼下對我們都不算好事。”
江洵望頗為贊同:“朱崇雖今日選擇了緘默,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轉變想法,将此事洩露出去。”
他頓了頓,試探道:“畢竟隻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
應拭雪卻搖頭否定:“如果他死了,到時候應鈞禮首先懷疑的就是我們兩個外來之人。”
“成長了啊。”江洵望極其欣慰地點頭鼓掌,調侃道,“能有這種清醒的覺悟,實在是令我老懷欣慰。隻是我腦子不好,剛才那位差點沖出去的熱血少俠是誰來着?”
應拭雪:“……”
他有些底氣不足地摸了摸臉,似乎還能感受到江洵望手掌停留在上面時的溫度。
“沖動了。”
若不是江洵望及時提醒,今日險些全盤皆輸。
做事還是太過急切了。
以後做事的時候還是要思慮周全一些,他可沒有什麼能夠犯錯的本錢。
“又在想什麼?”江洵望注意到他神色變化,擡手肘撞了撞他,大大咧咧道,“别給自己整那麼大壓力,一時沖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還沒有熱血的時候了,不還有我給你托底麼?”
他聲音帶笑,語調懶散,好像天大的事情在他眼裡都是輕若浮雲:
“有我在你旁邊,你怕什麼。”
有我在你旁邊,你怕什麼。
話音落下,應拭雪靜靜繼續凝望天空。
滿天星子無言。
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收緊又松開,唇角也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那一點點微弱的觸動,還來不及生根,便被更深的執念和仇恨壓了回去。
他沒接話。
隻是緩緩起身,低頭撣了撣衣擺,聲音平靜如常:
“回去了。”
“得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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