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兄……從一開始,你就不該像從前那樣還把我當成家人。枯木有他自己的目的,我也有……”
“那是什麼地圖?神魔之井的?”“姜承”沒有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繼續追問。
被稱為歐陽兄的人點了點頭。随後指尖放出火焰,将地圖燒了個精光。
“歐陽兄?!你為何……難道血手口中那名叛徒真的是你?”
“我說過,我加入你們是抱有目的的。雖然我不贊成枯木進軍魔界的計劃,但不得不承認在布局謀劃上他勝我太多,我也隻能作出一點小小的讓步……但,神魔之井的情報我已到手,這一周目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他再如何算計,已與我無幹。”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歐陽兄,你瘋了嗎?摧毀神魔之井情報、暗中勾結蜀山道士,甚至與枯木暗鬥明争……我知道你行事從來都有自己的原因與目的,因此從不過問也從不插手,以防亂你謀劃,可、可那都是建立在我還信任你的……歐陽兄,如今我還能信任你嗎?你……還信任我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夢中人忽然發出歇斯底裡的、凄涼的狂笑,連帶着那身溫和的粉色也扭曲起來,仿佛那件衣衫是被褪色的血液染就,是在森森白骨上開出的海棠。
“姜兄,雖然我會将這一輪回棄如敝屣,但在一切崩壞之前,也讓我最後為你做一件事吧。”
“站住!”
姜承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沖那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這麼多古怪的、赤色的紋路,但分明手腕上綁着的那支鞠兇鋼刃——雖然刀身略有磨損,也沾染了許多詭異的褐色污垢,但就是自己最趁手的那把武器沒有錯……
“停下,歐陽兄!别再往前走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夢中這幅形象和他本人之間隻有聲音相仿這唯一一處共同點,但此刻他已然共情了這份絕望。
因為前方的身影簡直固執得和某人一模一樣,從來是認定了一個方向便要向着南牆一頭撞去,也不管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更不管别人能不能追上他,直到整個人徹底消失在黑暗裡。
“回答我!”
也許是這聲撕心裂肺的呼喚終于讓這個冷酷的家夥良心不安,夢中人停下了腳步,等待着“姜承”用力抓緊自己的手腕,将他拽得回過頭來。
即便近在眼前,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臉。忽然那人伸手攥緊了“姜承”的衣襟,借力湊得更近。“姜承”比他高些,因此對方踮起了腳尖,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到半尺。
那人仰起頭,将他的衣服拽的更狠,幾乎整個人貼了過來。“姜承”以為他是要揍自己,抑或痛罵一頓,不過什麼都好——他想,想必兩個人都需要某種宣洩情緒的手段。
不到一寸的空隙之間交織着兩人憤懑的呼吸。這顯然已經超越了正常社交距離,他們的鼻尖幾乎都快碰到一起。可出乎意料的那人沒再繼續做些什麼,隻是用複雜過頭的眼神望着他,沒有揮拳揍他也沒有罵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後,他松開了被攥得滿是褶皺的衣襟,轉身就走,再沒回頭。
後來姜世離才慢慢想明白,那是一個胎死腹中的吻。
【滴————】
機械的電子音。
“死亡,确認對象已完全喪失生命體征。第927次輪回結束,歡迎回來,唐蠡。根據實時監測數據,你的精神強度已經遠低于警戒值。建議:立刻進行記憶清除,進入下一輪回。”
“不行,還有兩處變量我始終沒探出來——骨蛇一戰的勝率,這直接關系到龍溟的生死;還有折劍公審的突破口,這都是最關鍵的轉折點……”
“我們目前已經取得了神魔之井的所有位置信息,又和魔女姜旭結契,并從神農鼎中獲取了隐藏魔氣的方法等等許多關鍵情報……歐陽朔,你已經做的夠好了。如果再繼續以這個身份走姜世離線,隻怕殘餘率會直接爆炸。有的時候也沒必要太過于完美主義,過度準備往往代表着你不信任自己的随機應變能力。”
“So?”
“所以,該輪到歐陽靖上場了。”
“……”
“……好。你調一下參數,我這就出發。”
【開始進行結局判定。條件一:全員存活結局——未達成,陣亡角色:龍溟、淩波、謝滄行、魔翳。條件二:姜承單角色結局——未達成,已與姜世離決裂。判定為:不符合要求。第928次輪回準備開啟。】
【最終抵達地點:雪石路-神魔之井,已錄入檔案。本次探索新增地圖:蚩尤陵、夜叉祭壇,已錄入圖鑒。是否将本次結局歸入存檔?】
“不歸入。”
【您選擇不歸入存檔,此次結局全部流程不會覆蓋最新存檔,正在删除……删除成功。目前最新存檔為第926次輪回,最終抵達地點為:蜀山-太清殿-神農鼎。】
【信息疊代完畢,開始清除對象記憶】
【檢測到殘餘率上升,敵對陣營強度大幅增加,提示:殘餘率已接近警戒值,可能有意外情況發生,請及時清理。】
【清理%@?*/時出現錯誤,^>&?未完成。「姜承」可以繼續運行。】
【滴————】
……嘀的一聲過後,暮菖蘭徹底失眠了。夢境的詳細内容她早已不記得了,但那種怅然若失的感覺還在心間萦繞,仿佛自己一夜之間失去了很多。
既然橫豎睡不着,她索性随意披了件衣服走到屋外看雪,以消磨時間。才走了兩步,沒想到就在明滅的燈火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謝滄行?”
被喊到的人一愣,随後轉過身來。謝滄行也做了一個自己兵解身亡的夢,但他并非是為自己的死亡而悲傷得睡不着覺——甚至除了些許遺憾外,他心中滿是毫不後悔的釋然。
謝滄行因此聯想到之前在凝翠甸時,歐陽靖曾與自己玩笑說要試着拔出自己的玄鐵重劍,結果差點陰差陽錯解除了封印一事。後來謝滄行把這事忘了,現在忽然想起來隻覺得毛骨悚然:這小子的力量到底怎麼回事?如果隻是普通的共鳴同化之力,能做到這個份上嗎?都快成百無禁忌了……
“暮姑娘?這大半夜的不睡覺,總不會是來賞雪的吧?”
“還好意思說我,你不也大半夜在外頭亂逛?我是因為剛才做了噩夢,翻來覆去睡不着,于是想出來走走。”
“這樣啊……巧了不是,我也做了個奇怪的夢。”
“謝兄不妨說說。”
“嗨,也就是夢見自己當了一回英雄,為了保天下太平光榮犧牲了而已~”
“呵,就你這樣還自稱英雄呢,怪不得是在做夢。”
暮菖蘭話未說完,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夢境似乎正是在司雲崖上悼念何人。
腳下的小小杯樽盛不住太多酒液,從邊緣溢出些許。待到杯中漣漪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又是一滴淚水落了進去,攪亂無波的水面。
她夢見自己悼念着三位……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人,而謝滄行又恰好做了一個自我犧牲的夢境,這真的隻是巧合嗎?
這個時代的人并沒有群體夢境的概念,但她直覺覺得不對勁。不過雲州寒冷的初春沒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一陣冷風吹過,隻披了件大衣出門、裡頭隻穿一件睡衣的暮菖蘭立刻打了個噴嚏。
謝滄行的動作顯而易見地頓了一下,而後表情忽然變得微妙。他立刻脫掉自己的厚外套,搭在小臂上遞給暮菖蘭。
“哎呀~雖然已經快要開春,但雲州這風還真是硬啊,我看下次蜀山要搞抗寒訓練不如就選在折劍山莊得了。怪不得小少爺總說,這地方不刮風還過得去,一刮風來能要你命呢!哈哈哈……”
暮菖蘭愣在原地,一顆七竅玲珑心也難得犯了迷糊,靜靜聽了他半句才明白過來這人是想用玩笑來過渡尴尬呢。都是成年人了,也沒必要跟個小孩似的扭捏,于是她伸手接過謝滄行那件還殘留着體溫的衣服。一送一接之間二人的手悄然相觸,謝滄行被暮菖蘭的手冰得一皺眉,等待她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後提議道:“大半夜的老站外邊也不好,黑乎乎的也沒什麼雪景可看,咱們去客廳邊坐邊聊吧,如果暮姑娘不困的話?”
“我還不困,走吧。”
歐陽靖曾經和他們說過那個小客廳的位置,就在折劍山莊客房旁邊的那棟屋子裡。它本是屬于歐陽靖自己的小房子,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将其與客房連接。據說這裡原本是個大倉庫,歐陽靖出生以後才被改成了居所,因此客廳不大,但若要宴請些狐朋狗友肯定足夠了。
謝滄行和暮菖蘭從走廊進入小房後,不約而同放輕了腳步。因為今夜是在折劍山莊度過的最後一夜,歐陽靖想了想索性打算回自己的房間睡了,權當是跟自己的狗窩道個别。姜承興許也是跟自家少主一起睡慣了,也搬了鋪蓋卷一起過去。暮菖蘭踮着腳過去看了一眼,他倆房間的門緊閉着,這才點上油燈,抽出兩張椅子來坐下。
她在碳爐旁烤了一會手才覺得暖和過來,一擡頭發現謝滄行正在滿地亂竄,最終停在了一隻立櫃前。想也不想便知,這人定是又饞折劍山莊的霜華春了。
“謝兄,大半夜喝酒可有就有點離譜了吧,而且這裡是小少爺的屋子,他是不會存酒的。”
謝滄行隻是嘿嘿笑了兩聲,繼續聚精會神地打量起眼前事物來。
“草民委屈啊,‘青’天大老爺,這可就冤枉了。我是在看小少爺留下的一些關于仙法的手記,看這年頭可不早了,沒想到這小子年紀不大,在天師符法上倒是頗有心得啊!”
“怎麼,謝兄難不成還想收個徒弟,讓小少爺拜入蜀山門下?”
“嘿嘿!我不太這些懂符法禦靈之術,就不誤人子弟了。如果他真想拜入我蜀山,青石師兄應該能中意他的天資。”
“……對了。”
暮菖蘭忽然收了玩笑的神色,正經道。
“眼下隻有我們兩人,我有一件事想與你商議。”
“哦?暮姑娘請說。”
于是暮菖蘭便把在暮霭村那夜,自己将神秘人雇主的秘密和盤托出後,當晚歐陽靖就偷偷聯系了那人,自己在一旁的低矮灌木裡戒備一事告訴了謝滄行。
“我離得不近,而且自從小少爺提到姜承這個名字後,那魔族佬可能是設下了什麼隔音的結界,更是什麼都聽不見了。”
謝滄行摸了摸胡茬,沉思着:“人界的魔還真不少啊,先是來了一個半魔厲小哥,又是一個夜叉龍小哥,再就是姜承和你這位魔族雇主。雖然公審上小少爺已經将鍋都推給了雇主,又隐晦點出其身份……”
借着燈火,暮菖蘭仔細觀察着謝滄行的神色:“看謝兄表情,莫非察覺到了什麼?”
“嗯。最初的時候,我與小少爺大少爺他們在夏侯府偶遇時,就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魔氣。後來姜小哥身份暴露後,我一直以為那股魔氣是來自于他,現在想來是我大錯特錯。姜小哥血脈剛剛覺醒,力量弱小得直到被花妖重傷了才能爆發出一點魔氣來,怎麼可能是他?之後那場品劍大會上,除姜承外,我更是直接感受到了另一股氣息,仔細想想,似乎真的與夏侯府的魔氣非常相似……”
“難道夏侯家也有妖魔?!怪不得夏侯門主那麼避諱大少爺為姜承出頭。”
“不,夏侯門主未必知道這件事。而且夏侯府裡的妖魔……總之我們先按兵不動,胡亂推測隻會讓夏侯家内部大亂。”
暮菖蘭秀眉微蹙,她之前就覺得歐陽靖對待妖魔的态度很微妙,别人都是慢慢轉變了偏見的觀念,他倒好,似乎從一開始就一點不歧視妖魔。
“……小少爺那晚與雇主的談話内容,應該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我推測,這番談話恐怕也是他折劍公審計劃的一部分。”
謝滄行笑了兩聲,“暮姑娘不會是想說,小少爺也勾結了妖魔吧。”
“少來,我可不會空口污人清白。”暮菖蘭翻了個白眼,“不過,勾結這個詞太難聽了,我更願意說成——結盟。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若是與魔結盟真的有利可圖,何樂而不為?”
“暮姑娘這話說得倒也在理。”
“而且,當時雖是夜晚,視野不佳,但我好歹也在暮霭村裡長大,對那處地形還算熟悉。除我以外,那片灌木裡至少藏身了兩個人,但從我的視角隻能看清其中一個的身影,正是淩波道長!”
謝滄行聞言陷入沉默。雖然這個師侄是草谷師姐看着長大的,自己偶爾也去指點她們姐妹兩手,但他對淩波了解不多,僅有的一點印象還是從草谷那得來的。隻是憑這一路走來的觀察,他斷定淩波這小子肯定對龍溟這貨有點意思。
他再聯想到之前在藏經閣内,青石、玉書等人和自己轉述的二十年後的未來——夜叉族為求水源攻入人界,夜叉族攝政王“魔翳”附身夏侯韬,操縱淨天教……
線索一下子串聯起來,謝滄行瞬間連眼神都清澈了,果然夜深人靜時候最适合思考。
暮菖蘭見狀還想追問什麼,但此事乃蜀山最高機密,謝滄行也不敢說多。不過暮菖蘭懂得察言觀色,既然這些驚天秘密有人去煩惱,自己也就不自讨苦吃了。于是被謝滄行送回房後,又還了對方的衣服,重新躺下睡了個美美的回籠覺。
第二天一早雪霁初晴,該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