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姜承主動拉起歐陽靖的手，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未化完的積雪被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風中送來清新的梅香。

到了熟悉的大堂門口，歐陽靖卻開始悄咪咪捅咕姜承：“哎，你先進去呗。”

“為何不一起？”

“我想……哎你别問那麼多，咱們一個個進去給他們一個驚喜嘛。”歐陽靖差點說漏嘴——他才不會承認是想近距離觀察一下歐陽英破防的樣子呢。

姜承已經習慣于自家少爺那層出不窮的鬼主意了，點頭同意後便推門而入。

……怎麼說呢，雖然歐陽靖一早就預料到歐陽英的反應——畢竟五年沒見生死未蔔，肯定會對姜承的出現深感痛惜……

但他也沒預料到，還有意外之喜。

“……承兒？真的是你！？”

歐陽靖趴在門縫上偷瞧。歐陽英嗓音顫抖，眼裡滾動着滔天情緒，這倒的确如他所料。但歐陽英接下來說的話着實讓他吓了一跳——

“是。師父，徒兒回來了。”

“！！”歐陽英極快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兩側落地燈台甚至因為他的動作而差點翻倒。他沖上去把姜承抱在懷裡，摁着姜承的腦袋埋在肩上，真如一對久别重逢的父子那般。

“你還活着，太好了、你還活着！！”

門外的歐陽靖愣住了，再也提不起一點先前看戲的心思，因為歐陽英聽上去蒼老了許多。

“師父……？”姜承也愣住了，彎起的手臂凝滞在空中，似乎想要回抱住歐陽英卻又不敢僭越。在他二十來年的人生裡除了歐陽靖便從未有人對他做過如此親密的舉動，就連歐陽夫人舐犢之情萌發時，也隻是克制而疏離地摸摸他的頭。所以姜承知道，雖然一些不明就裡的外人覺得他被歐陽家收養，是當成了半個兒子對待的，但他心裡清楚自己終究不配得到貨真價實的愛。再加上折劍公審——對姜承而言那地獄般的經曆迄今才不過半月有餘，時間還沒來得及治愈痛苦，更是讓他在心理上對歐陽英又多了幾層隔閡。

良久，他才從接近宕機的腦子裡搜刮出生硬的一句：“徒兒……讓您擔心了。”

“我能不擔心嗎！你們說要去尋那海上仙境，自靖兒修書過來已有五年，我遠在雲州、你們在明州，縱然我覺得不妥想要阻止又有何用！”

“……”姜承沉默着，或者說他向來不擅長解釋什麼。隻是歐陽英話鋒一轉，令門外的歐陽靖直接瞪大了眼睛——

“這五年間江湖上流言四起，有人說是當年公審推出來的那黑衣人眼見陰謀敗露，蓄意報複，才設計騙你們出海而後殺之。也有人想挑撥歐陽家與皇甫家的關系，說皇甫一鳴賊心不死，還想陷害于你……可這些我都不信，我隻恨自己為何不早日除去那該死的武林盟主之位，省得樹大招風、到頭來還要禍及我的孩兒們！”

“師父……”

“那場折劍公審上，靖兒傾盡所有為你沉冤昭雪、為歐陽家正名，那環環嵌套的陰謀詭計能被巧妙化解，你們都功不可沒，可我隻顧着處理派中事務，竟然連誇獎靖兒一句、安慰你一句的時間都不記得留出來……”

歐陽靖扒着門縫努力聚焦着視線，他看見歐陽英的兩鬓似乎有些發白了。他也才四十多歲，怎麼可能老的這麼快？

以前歐陽靖從沒打心眼裡把這位“父親”當作父親來尊重過，比起父子他們更像師生，而且是一個絕望的老師和有史以來最刺頭的學生。現在，他終于遲遲地生出一點體恤父親的心情來——就算對自己疏于管教，就算對自己總是打壓多過誇獎，但歐陽英永遠都愛着自己，這一點從未改變。

唉，你這老頭子真該和夏侯爹坐一桌去。

“這些年江月總和我說，你和靖兒他們會回來的。可他一個孩子的話我怎信得！我索性連品劍大會也不開了，我要傾盡歐陽家人力财力去尋找你們，哪怕把中原和明州附近的海域翻個底朝天，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笑……當年正是我為了所謂歐陽家的利益選擇了放棄你，如今也該我償還代價了。”

“師父，我們隻是、隻是……”

姜承面色不虞。歐陽靖知道他是想解釋這次的仙島奇遇，但不知從何開口。

“承兒，”他輕輕撫上姜承發頂，聲音甚至帶着顫抖的哭腔，“我知道因為當年那事，你心裡怨我。我既沒有做成一個公正的師父，也不曾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如果這五年來的折磨與歉疚就是上天安排的報應，那我歐陽英絕不逃避，隻求你和靖兒能夠平安，我就算萬死以謝罪又何妨？”

“師父！”

姜承忽然拔高音調，聲音也徹底變了形。

“别說了——徒兒、徒兒從未怪過您的！”

門外的歐陽靖，也跟着鼻子一酸。

“五年間，我也想了很多。我想着皇甫一鳴等人陷害你，可能真的是因為你有别于常人。那麼從今往後是否還會有奸人觊觎陷害你，對你窮追不舍？到時我又該如何保護你？哼，現在我明白了。我歐陽家苦于流言蜚語那麼久，不就是為着一個虛名嗎？既是身外之物，誰想要，我便拱手送人了又何妨！所謂武林盟主，本該肩負起守護天下公平正義之責，可我若是連自己的家人都守護不了，又何談天下人！”

歐陽英攀住姜承雙肩，令他正視自己。

“承兒，記住！無論你是人是魔，折劍山莊永遠都是你的家！”

透過門縫，他看見姜承脫力一般跪在了地上，一隻手捂着下半張臉，肩膀顫抖，竟是抽噎了起來。

而歐陽靖來到這世界十年有餘，還是第一次見姜承哭——當然，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哭。

他不敢太大聲，隻能握緊拳頭，抓來幾縷北風陪自己一起哭。

他不想姜承受一星半點委屈，所以才會殚精竭慮，隻為在那一年的品劍大會上扭轉全局。他可以絞盡腦汁，冒着巨大風險和魔翳結盟，隻為給姜承尋求隐藏魔氣之法，讓他以後如果選擇留在人界，也能大大方方地行走于陽光下。他可以和夜叉族談判，求他們放棄利用姜承，哪怕紫萱說過修複水脈非常危險，可能會要了他的命。如此種種，隻為還他一個平安順遂的人生。

他們都是第一次落淚。可，傷心的是姜承、感動的是姜承，崩潰的還是姜承，但歐陽靖總覺得，自己的痛苦更甚于他。

歐陽靖倚靠着門，緩緩坐在冰冷的青石階上，心中百轉千回。他既希望姜承哭，要他把這多年來的委屈和難過都嚎啕出來，叫世人都聽見他的痛苦。可他又不希望姜承哭，他怕眼淚太燙灼痛姜承的眸子，讓他回想起原作的結局。

眼前的團圓越是美好，越是對比得原作更加凄涼。

要是這一切就是真正的仙五前傳該多好……不，既然我來了，我就一定會讓這份美好變成現實。

“對了，靖兒呢？他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歐陽夫人用很濃重的鼻音問道。歐陽靖吓得一激靈，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用衣袖胡亂抹了把臉。雲州幹燥的北風很貼心，早就把淚痕吹得半幹。歐陽靖伸出手去，推門而入。

是啊，他是歐陽靖，而非唐蠡。唐蠡是那個會坐在電腦前為他們的經曆痛哭流涕之人，是眼睜睜看着可控們走向絕路而無能為力之人。而歐陽靖是折劍山莊下任門主，是要守護姜承一生之人。唐蠡有落淚的權利，歐陽靖沒有。他必須變得更強，必須将笑容與歡樂留給姜承，縱使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會産生陰影，也不會讓陰影傷他分毫。

“爹、娘，我在這兒呢！”

進了門，比歐陽夫人的擁抱先一步到的是歐陽慧的鐵拳。她紅着眼眶給了弟弟結結實實的一擊：“混賬老笨，這麼多年到哪裡去了！”

她這一拳帶上了不少情緒，沒輕沒重的，直接把歐陽靖砸的眼冒金星，好一會才緩過來：“哎喲我，三姐可真是熱情啊哈哈……但你下次能不能輕點，省得我在海上一點事沒有，一回家就被你搞死了。”

“下次？！你還想有下次！”

“啊？”自知失言的歐陽靖隻能乖乖認慫：“哎哎哎三姐我錯了，别打了哎喲——哥！救命啊！！”

歐陽倩掩着嘴笑看這一幕。自從弟弟失蹤後，家裡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别看她平時文文靜靜的，還是很喜歡跟弟弟妹妹們一起玩樂的。可惜一直以來負責氣氛活躍的歐陽靖一走，歐陽慧又要肩負起傳承歐陽家劍法的職責，家裡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歐陽慧真是天賦異禀，短短五年長得飛快，都隻跟姜承差半個頭了，身上又多了一層壯碩的肌肉，揍起歐陽靖那叫一個順手的事，這下真成家庭弟位了。

好不容易哄好這位祖宗，歐陽靖開始娓娓道來他們在仙島的這段奇遇，并強調了瑕和暮菖蘭的家人急于用藥，待會還得去蜀山一趟向草谷複命。

“這才回家，又要走啊？”歐陽夫人不樂意了，“好歹叫上你們那些朋友，留下來吃頓午飯吧？”

“娘，就放靖兒去做吧。”歐陽倩倒是對此接受良好。因為她一直知道歐陽靖有個計劃，在布局完成，所有棋子落在正确的位置之前，這一家人恐怕是沒法好好聚聚了。不過，她也為弟弟驕傲。

“嘿嘿，還是二姐懂我~”

不過這可不是免費的，歐陽倩笑裡藏刀地給了歐陽靖一個腦瓜崩：“别高興太早靖兒，這事我要批評你。别說是五年，就算出海五個月，你也得好好跟爹娘還有姐姐們道别才是，而你是怎麼做的？以為簡單留了封信，又和江月師兄說了幾句就算交代清楚了？”

沒想到柔柔弱弱的歐陽倩生氣起來也這麼可怕！歐陽靖自知理虧，隻能點頭成雞啄米狀：“二姐，我錯了……诶不對！”他哀怨地看向姜承，氣得叉起腰來：“這家夥也一起失蹤了五年，你們怎麼隻罵我不罵他啊！是不是淨挑軟柿子欺負！”

“還敢狡辯！誰不知道承哥辦事穩重，人又成熟，肯定是你這臭小子異想天開拉着人家陪你冒險，不罵你罵誰？”歐陽慧更生氣了，“哦~對啊，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我還得替承哥罵你兩句呢！這段時間你在外面肆意妄為，肯定都是承哥給你兜着底呢，給人家添這麼多麻煩，你可知罪！”

姜承臉上還沾着點淚痕，聞言立刻美美加入了霸淩歐陽靖的陣營：“三小姐言之有理，你以後還是收着點心吧。”

一時間折劍山莊的藍天中回蕩着歐陽靖悲慘的哀嚎：

“以大欺小不要臉啊——”

無視掉已經石化吐魂的歐陽靖，姜承又想起一事：“師父，先前弟子等人來的路上聽聞，品劍大會已有五年不曾召開？”

“是啊。不過你們既然已經平安回來，從明年開始，肯定就會恢複每年的品劍大會了。”

“就是！”聯想到五年前那最後一次品劍大會，歐陽慧又順手給了歐陽靖一拳：“本來爹都答應我了，若我能進八強就把紫熒劍借給我練幾天，可惜遇到大師兄那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你可知我多期待第二年的品劍大會嗎！結果，泡湯啦！！”

歐陽靖自知理虧，吐了吐舌頭：“咳咳，這個嘛，天有不測風雲……”

歐陽慧雙臂環胸，偏過頭去：“哼，我的意思是，明年的品劍大會，你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許缺席，老老實實看我奪冠，然後為我喝彩！記住了沒？”

“……”

歐陽靖愣了幾秒，他那副複雜的神情被姜承敏銳地捕捉到。

明年……歐陽靖想，自己怕是等不到明年了。

李逍遙組織的【引靈人】訓練計劃已經接近尾聲，相信用不了幾天就能開始修複水脈了。利用在這段時間，歐陽靖也一定會處理好姜承的事，給他留下最全面的選擇。而等到水脈修複完成後…………

歐陽靖就該走了。

就算在這個世界裡生活了十餘年，結交了那麼多主角團和NPC朋友，又對歐陽家有了歸屬感，但唐蠡知道，自己終究不屬于這裡，也不該強行留下，擾亂姜承的人生軌迹。

姜承想做人還是做魔，歐陽靖都可以幫助他鋪路。但他究竟愛誰，将來又要和誰永遠生活在一起，是歐陽靖絕不可插手的。

所以，明年的品劍大會……就是徹頭徹尾屬于他們的舞台啦。那個美好的未來歐陽靖雖然看不到了，但他知道自己做到了、成功了，這就夠了。

可是，即便在心裡将利弊權衡得清楚明白，面對家人們熾熱的目光，歐陽靖到底還是說不出半點拒絕的話。

“……沒問題！明年的品劍大會，我可要在決賽場上看見三姐和承哥啊！”

自那以後，由于歐陽靖等人前往仙島一事漸漸在江湖上流傳開來，加之他們時隔多年卻樣貌未變，衆人都信了那蓬萊仙島是真實存在之地，若是有緣人還能修得駐顔之術，如有神助，一時間江湖上竟然興起了航海尋仙之風，人人趨之若鹜。姜承這是人是魔還是仙的身份便更加說不清了，那些揣測姜承非人的謠言反倒不了了之，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