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期轉眼已至，該是前往角門西和線人接頭的時候了。
此地位于開封城東側，是從皇甫家門前的大道一路向東走，過了那扇朱紅大門後走一段下坡路，等到周圍景色逐漸從氣派過渡到破敗時，就是角門了。
一路走來，皇甫卓的臉色都不怎麼好。姜承關心道：“皇甫兄，怎麼了？”
皇甫卓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小的時候父親總叮囑我，不許走出開封城的朱紅大門。角門裡那一片是三不管地帶，盜匪流寇橫行，混亂不堪。若是讓父親知道我來了這裡，恐怕……”
“哎呀卓二哥，你不說我不說，皇甫世伯怎會知道？他耳朵又沒長你身上！而且就算那地方很危險又如何，咱們這麼多人呢，就是打架也是咱們以多欺少吧！”
“嘿嘿！小少爺說的不錯，而且咱們自打回中原以來每天除了玩就是吃，功夫都生疏了，我巴不得來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練練手呢！”
謝滄行的調侃皇甫卓連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他面色沉重：“走一步看一步吧。”
裡頭的景色還沒看個大概，倒是先聞到一股臭味。食物腐爛的馊、鹹魚的腥、潮濕的黴味混合在一起，面癱來了也得把眉頭皺出疙瘩。這群聲勢浩大又普遍穿着富貴的人很快受到關注，一名小乞丐大着膽子拽住皇甫卓的衣擺，請求他施舍自己一文錢。旁邊那個衣衫褴褛的男人應該是他父親，卻并未和自己的孩子一起上前乞讨，而是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盯着衆人。他們往前走一米，那雙眼就跟一米。他眼神裡看不出多少情緒，隻有無邊無際的虛無。沒人知道是什麼在支撐着他們苟活下去，但謝滄行想，至少不是希望。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皇甫卓最不願見到的真相，還是成了現實。
一名穿着稍顯正常且身上沒什麼異味的人走了過來，滿臉堆笑，問衆人要不要買一份他們家的靈石護符，純手工制作，糅雜了許多失傳的古法工藝，擺在家中、挂在腰帶上都可以祈福。
皇甫卓左右為難。他從未做過這種奇特的生意，感覺自己的三觀都崩塌了。一直以來他生活在朱門之外的開封，根本不知道在這座城市的浮華之下，還有截然相反的一張面孔。
眼看皇甫卓就要滿臉窘迫地掏出十倍于那手工藝品的銀子來，這場交易就被一個清脆的童音打斷了：
“老鄭你又在騙人了！”
商人瞬間換了副面孔——當然，皇甫卓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畢竟雖然童言無忌，但擋人财路如殺人父母，即便對方隻是個小女孩，這姓鄭的也完全有理由發火。可沒想到他竟然變得戰戰兢兢、唯唯諾諾，仿佛被人當面打假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似的，明明以他的口才與能力，完全可以将假貨說成真的才是……
“各位哥哥姐姐你們好啊，我們這兒還是第一次來這麼多人呢。”
“吓”跑了商人後，小女孩一蹦一跳地來到主角團面前。“你們第一次來角門，對裡頭的人一無所知，還是不要随便買東西好。剛才那人是我們這出了名的老滑頭，就愛坑老實人，剛才那護符是他爛在手裡的貨之一，據說是從死人堆裡淘出來的，包裝一下當個靈符就拿出來買了。不過這招在我們市子裡可行不通，大家全是識貨的，一眼就能看出那上邊沾染了太多怨氣，非但不能祈福，反倒害命呢。”
這小女孩看上去也不過十來歲，個子還沒歐陽靖高，說的話卻比龍溟都深奧。叽裡咕噜說了一通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還沒自我介紹，“啊險些忘了！我叫六六，住在最東邊魚市旁的院子裡。哥哥姐姐們是從大門外來的嗎？”
“正是。”皇甫卓行為舉止變得僵硬起來，想必他也覺得對一個小女孩使用繁文缛節不是個好主意，但他也實在不擅長如何正常和老百姓相處，憋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至少應該稱呼她一聲“小朋友”——“請問、呃，就是，小朋友，我們是來找一位乞兒的……”
……六六？歐陽靖對這個NPC有印象，似乎是開封城裡那個要求可控幫她玩趕鴨子遊戲的小姑娘。現在看來，難道她身上還有大藥？
“哦，那你們跟我來吧。”
那女孩左拐右拐，将衆人領到巷尾後便不見身影了。
暮菖蘭立刻警覺：“人呢？這裡又是……”
越過大多衣衫褴褛的人群，她敏銳地捕捉到一個不太一樣的乞丐。他年紀不大，但看上去頗為悠閑，神态也悠然自得，顯然和那些習慣于為了讨要一文錢舍棄尊嚴的老手不同。
看來，那女孩将主角團帶到正确的地方後便悄然離開了。
皇甫卓主動請纓，按照封子越說的規矩與乞丐交涉，不一會便拿到了一張髒兮兮的寫着詳細地點的破紙。
馬上就能前往傳聞中的鬼市了，這個事實讓他有些莫名激動。
“說起來，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姜承說，“現在看來封子越肯定已經去過鬼市了，但他為什麼非要我們繞這麼大一個彎子去求來鬼市的地址，而不是直接帶我們過去呢？”
歐陽靖也想不明白，原作也妹說啊！“就是，好怪哦，難道鬼市也要搞什麼服從性測試？不會吧——”
厲岩催促道：“先别想那麼多了。不都說高手在民間嗎，這裡這麼混亂，卧虎藏龍也不奇怪。我們的目的是混進鬼市探查那些拜入閻王關的妖魔們的生活情況，至于其他人關我們屁事。”
“是啊，要是閻王關真是個好去處，厲小哥和姜小哥也可以放心了。”說着瑕和暮菖蘭唠了起來，“暮姐姐，你說鬼市裡會有什麼新奇玩意呢，比如——特别特别好喝的酒？”
“呵呵，那我們就找找看咯。不過要是這裡的生意門路更多，我要不要索性撤了自己在霜煙酒肆的招牌呢……”有了新的财路，誰還會惦記老東家呢~
“呃。”歐陽靖忽然替殷燃擔憂了一下，幸好你家的酒肆不全是蘭姐這樣的牆頭草……
“皇甫兄，想什麼呢？”夏侯瑾軒拍拍他的肩膀，“說實話，你是不是也挺期待這一趟的呀？”
“或許吧。”
折劍公審之上他經忤逆了一次父親、背離了一次所謂正道，叛逆的初體驗在皇甫卓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令他終于發覺原來打破禁忌的快感如此令人着迷。
那就去看看吧，看看這個真實的世界，和父親嘴裡的究竟有何不同。
就這麼邊問路邊前進，越過一大片破舊的民居，一處深坑猛地撞入視線。不少面黃肌瘦的貧民聚集在此，形容枯槁、神情絕望，更甚于角門口的百姓。
「其實，人魔之争，都是為了生存……」
「無論是人是魔，是仙是妖，不都是存在于世上的生命嗎？……」
過往的經曆閃電般刺痛記憶。皇甫卓咬緊牙關，扪心自問：自己始終以皇甫家仁義之名自居，口口聲聲稱斬妖除魔、衛護蒼生，可眼下情景又給他上了一課——蒼生需要的，當真是衛護嗎？
把窮苦百姓害成這樣的，又真的是妖魔嗎？
“看來，鬼市的入口就是這個坑洞了。”謝滄行面色嚴肅，“但我怎麼感覺，這裡頭藏了不得了的東西呢……”
淩波作為優秀弟子，精通術法陣法，此刻也看出了其中端倪：“不錯，坑洞深處似乎有座不同尋常的陣法，但除此之外我隻能感受到大量魔氣。”
“嗯。”龍溟拖住下巴，“我心中大概有幾個猜測，但還需親眼見到那座陣法才行。各位，不要在此停留太久，咱們動身吧。”
他當然是指坑洞周圍聚集的流民——一些面露兇光，手裡拿着碎瓷片、木棍或者簡陋農具的人已經對他們虎視眈眈了。雖然以這支隊伍的戰鬥力根本不用怵，但還是不要對普通人出手為好。
坑裡别有“洞天”，大夥還沒走多遠，就被一股類似下水道味的臭氣熏的眼睛疼。結蘿破口大罵：“那人不會框我們吧！這什麼地方啊！”
雖說古代沒有現代那種五花八門的污染源，但這股辣眼睛的味顯然是枯枝敗葉、食物或者動物屍體在死水中發酵形成的，此地百姓迫不得已隻能住在這種地方也就罷了，鬼市也開在這裡？？
不過大家埋怨歸埋怨，還是得捏着鼻子往前走。等到大夥好不容易趟過污水、爬過廢墟、鑽過狗洞，衣服也髒了，人也沒精氣神了，變得不人不鬼的時候，眼前又豁然開朗——
整座洞窟一眼望去竟看不到邊，嶙峋不平的山石環繞着一條地下河，在不知道哪來的光源下無風自動。這裡光線很暗，遠處隻能依稀看見一堆猩紅的、不詳的斑點。石塊組成了粗糙而潮濕的道路，當衆人擡頭望去，身前赫然一座朱紅大門，上題“鬼門關”三字。
“烏鴉嘴你快看，是鬼門關！我們到了！”
“嗯！”夏侯瑾軒興奮地開始碎碎念，連剛才在臭水溝裡積攢的惡心都抛之腦後了。“過了這鬼門關便是陰曹地府，正好與十殿閻羅的設定遙相呼應，邏輯自洽，鬼市的設計果然别出心裁，有趣有趣！”
暮菖蘭哭笑不得：“過了鬼門關還這麼興奮，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上趕着送死呢。”
“嘿嘿，挺有意思的不是嘛！越是這種神神秘秘的地方就越藏着不得了的東西。”謝滄行十分自然地推了她一把，“走吧走吧，就當來玩的！”
越過鬼門，另類的喧嚷繁榮瞬間撲面而來。
“……還得是黃泉水有滋味，嗝！樊樓的風間醉都相形見绌……”
“那全靠孟婆的手藝好……”
“現在行情真不好了？這批折劍山莊的新貨到底能不能賣了……”
“不知道不知道，反正全聽轉輪大人的總沒錯。”
“你說說杵官大人也沒給自己培養個繼承人啥的，不然咱們鬼市子總是瘸條腿……”
“今天秦廣大人好像有事外出了……”
“…那角門裡一帶呢？聽說黑無常大人已經去了，說不定撈回來多少好點子！”“我不這麼覺得，眼下修仙門派活動頻繁，還是消停點吧。”
“老闆！逍遙遊最終卷上了沒啊？”“哥幾個今天又來淘書哇……”
“你聽說沒，前兩天那群出海尋仙的人回來了，但是容貌竟然一點沒變！據說他們找到了真正的仙境福地，光是在裡頭待一會就能延年益壽、修為暴增……”
“嗨，我勸你還是别想了。仙島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找得到，你知道他們航行途中遇到了多少危險嗎？而且要真有這麼好的事，也輪不着咱。”
“……你兄弟在蚩尤冢裡讨生活？那是什麼地方，有啥子油水好撈不？”“可拉倒！蚩尤冢終年幹旱、物産匮乏，那兒的人飯都吃不飽，隻能靠挖點野菜、捕獵弱小的魔獸為生。我勸他早點來咱們鬼市做事，可他卻說什麼再也不想看見人類……可笑！”“你沒跟他說咱們鬼市在開封的地位？”“我解釋了啊，解釋得嗓子冒煙了都，他就是不信！”“算了，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良禽擇木而栖，那幫蠢貨也是活該過那樣的日子。”
“……”“…………”
其實穿過鬼門時，龍溟忽然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但眼下新奇的畫面令他無暇他顧了。
“哇——！”結蘿大開眼界。
“喲呵，小少爺，這地方可比你們雲州的霜煙酒肆厲害多了！你記不記得之前我去殷燃那喝酒順便看看美女？那地方雖然人來人往，情報也算豐富，但還是比不上這兒啊，咱們才回中原多久，消息就傳到這來了！”
“呵呵……呃話雖如此，燃哥在雲州混的不也挺好的嘛，要是中原各地的事都歸他管，那他不成皇帝了？”
“記得倒是記得，”夏侯瑾軒一臉嫌棄地表示你還好意思提這個啊，“謝兄，請、你、自、重！”
“呃……”
一番談笑後，衆人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具，循着酒香找到了那家酒肆。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們兵分三路，皇甫卓、歐陽靖和夏侯瑾軒去找老闆對暗号，其餘人則分兩撥進入酒肆，假裝自己隻是來喝酒的客人。
“幾位客官，幹飯還是幹正事啊？”
好家夥，不愧是鬼市的酒家，連招呼都打得不同尋常！
“三更點卯，醜時入夢……”
言罷，皇甫卓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他瘋狂在心底複盤自己剛才應該沒有表現得太青澀吧？應該不會讓人看出大家是第一次來鬼市吧？哦他們戴着面具，應該不至于……
老闆打了個哈欠，看上去對眼前三人興緻缺缺，這讓皇甫卓也略略放心。但還沒等他松口氣，老闆緊随其後的問話就讓他五雷轟頂！
“信物呢？”
信、信信信信什麼玩意？？
皇甫卓直冒冷汗，他僵硬地回過頭去看向歐陽靖和夏侯瑾軒——尤其是歐陽靖，指望着這位點子王能不能救個場，奈何歐陽靖也是一臉懵逼！
夏侯瑾軒下意識對老闆抱拳：“請問店家，信物是什麼？”
哎呀完蛋了！歐陽靖想阻止夏侯瑾軒，但已經來不及了——這種特殊物品肯定也是暗号與考驗的一部分，要是答不上來就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