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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實恢複得很快。
以他自己說的“七成”,喬燃目測更像是八成半了。
從步态、穩定性,到核心力量與站立時長,都比普通康複期患者狀态高出不少。他的身體不是真正癱過,隻是長時間萎縮、麻痹、藥物幹擾。現在逐漸停藥,身體在她眼前一日比一日敏感、有力,連他自己都開始習慣“站起來”的這件事。
而他最明顯的改變——是笑得多了。
以前他幾乎不笑,哪怕彎起嘴角,也像是下意識的一種“表演姿态”。
可這幾天,他越來越頻繁地在她面前露出一種無需籌謀的放松笑意。
像是某根壓在神經上的東西被撤掉了,他終于能把“演完了”的那副殼卸下來,露出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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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康複得快,是不是因為我在?”她坐到他旁邊,半開玩笑地說。
“有可能。”他看着她,語氣極認真,“你在,我會比較想要好起來。”
“為什麼?”
“因為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不再覺得‘站不起來’是一種安全感。”
喬燃微怔,低頭笑了。
“行昭,你有時候說話像個小孩。”
“你說我小孩?”
“嗯,情緒不說,怕人看穿,又渴望有人看見。”
他沒反駁,隻是轉頭看着她。
過了片刻才說:“可能我真的是個小孩。”
“你以前不是。”她頓了一下,“你以前……是個演員,演自己死過一遍,又演自己每天活着。”
他沉默了。
“但現在你在我面前的樣子,”喬燃說,“終于像個活人了。”
他呼吸頓了一下,随即轉開眼:“那我現在該感動地表白嗎?”
“你要是敢說我會把你拎去複健訓練五小時。”
“……表白取消。”
兩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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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他開始自己洗手、換衣、擦拭小腿防止肌肉過度緊張。
喬燃看着他從床頭櫃拿藥,自己調劑量、服下,又把記錄筆記整理歸檔。
她靠在門邊,語氣有點感慨地說:“你現在根本不需要照顧。”
“所以我和護工那邊講了。”他說,“以後每周隻來兩三次,喂飯、擦身、陪坐全都免了。”
“她們同意?”
“她們開心得很。”他笑了笑,“現在志願者搶名額,我不讓她們親近,她們還能輕松地标記‘已完成陪伴任務’。對誰都好。”
喬燃聽着,眉毛略微挑起。
“所以你就打算以後一直自己來?”
“不是。”他說着頓了一下,“我不是不需要人。我隻是不想她們來。”
她沒有立刻答話。
他補了一句:“我隻想你來。”
這句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像把一層紙捅穿了。
她看着他,沒有笑,也沒有立即回應,隻是慢慢走到他面前,俯身拉開他的抽屜,把他新一批訓練檔案取出來,放到床頭。
“訓練排期我重新幫你調整了,之前那套不适合你現在的節奏。你現在恢複期是最敏感的時候,肌肉一旦出現錯誤代償,會直接影響脊柱穩定性。”
“你學康複訓練?”
“沒有。”她低頭整理紙張,“但我陪你這些年,讀了好幾本相關書。專業術語你不懂我來教你。”
他怔了一瞬,看她。
“你連這個都認真做?”
“我隻是想讓你快點好起來。”她語氣平靜,“你當時演得太逼真,我差點以為你真癱了。”
“我差點也信了。”他輕聲說。
她擡眼看他,眼神柔和中帶着一絲克制的情緒。
他接着說:“那時候我最怕的,是你哪一天發現我其實能動,然後你就走了。”
“但你沒走。”
“我不是沒想過。”喬燃輕聲說,“隻是你太苦了。”
“演灌腸、演失禁、演痛苦、演絕望……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演。但你知道嗎,我看到那些的時候,我哪怕騙自己你是真的,我都騙不下去。”
“因為你演得太用力了,像是想把自己摔爛才肯停下。”
褚行昭沒有回答。
他隻是坐在那裡,脊背靠着沙發,雙手垂落在膝邊,指尖微微彎着,像是終于從一場漫長的脫殼裡爬出來,還在适應真實空氣的溫度。
他不是不怕現在的狀态。
他隻是覺得——如果是她在旁邊,哪怕疼、哪怕摔、哪怕腳再一次走不穩,也不會比演更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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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起,房間沒開頂燈,隻留一盞落地燈打在窗前。
褚行昭靠在窗邊站着,單手撐着玻璃,看着外頭昏黃的燈景。
喬燃幫他拉了拉窗簾,輕聲說:“明天早上訓練内容我會再補一輪,你今天動作完成度太高了。”
“是你教得好。”
“别這麼油。”
“那我說你人好?”
“……更油。”
他低笑了一下,回頭看她。
“你在我身邊,我就沒那麼怕夜裡。”
“你怕夜?”
“怕醒來,還是個癱子。”
喬燃沒有答話。
她走過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輕聲說:“你不會再醒來是癱子了。”
“因為你早就站起來了。”
“隻是你自己忘了。”
他沒有回答。
隻是低下頭,在她掌心裡靠了一會兒。
很安靜,很暖。
像是徹底放松。
也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地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