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燈光已經調暗,牆邊的夜燈隻亮着一盞,像暈染在靜止空氣裡的一滴墨。
喬燃回來的時候,褚行昭還沒睡。他靠坐在床側,輪椅就在身邊,睡衣敞開了領口,低頭扣着衣擺的扣子,慢得像在拖延時間。她走近時,他擡起頭,眼神沒什麼波瀾,隻是平靜地看着她。
“你回來得晚。”
“在志願者辦公室整理點東西。”她放下包,語氣平常。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思考什麼,又像是在權衡。
然後忽然道:“能幫我洗個澡嗎?”
喬燃頓住了。
這句話來的毫無預兆。她甚至幾秒沒反應過來,視線落在他身上,又掃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才緩緩問:“現在?”
“嗯。”
“你不都自己洗了嗎?”
“今晚身體有點僵,懶得動。”他語氣極輕,帶着點倦意,“你在的話,我想讓你幫一下。”
她沒有追問什麼,隻是點了點頭:“好。”
*
浴室的門關上後,暖風機開始運作,水汽很快模糊了鏡面。
褚行昭坐在可調節高度的洗浴凳上,身上隻圍着毛巾,下半身安靜地搭着。他低垂着頭,手自然落在腿側,指節微曲,不動也不掙紮,整個人像一塊被水泡軟的棉布。
喬燃幫他打開花灑,将水溫調到剛好的範圍,先試在自己手背上。她走到他身後,先從頸側沖起,水流順着他的肩胛骨、脊柱一路往下滑。
他的身體配合得過分完美。
——或者說,過分“無力”。
她将花灑擱在支架上,擰開潔淨泡沫,開始擦洗他背部時,他毫無反應,甚至在她手臂搭過來時輕輕往前傾了一下,像是坐不穩,必須依靠她才能維持平衡。
她動作一頓。
他坐姿松散,雙腿自然垂落在洗浴凳兩側,膝蓋沒立起來,腳掌半貼着地磚,顯然不是自然反射。他故意放松了膝蓋張力,以呈現出典型的“下肢失控狀态”。
她從肩頭洗到腰部,蹲下身繼續擦腿時,目光掠過他的小腿。那雙腿其實已恢複得不錯,肌肉線條甚至比以前更緊實些,可此刻卻任由她擦洗,無一絲抽動,膝反射仿佛徹底被剝離。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在“演”。
而且演得極其認真,細節精确到每一寸神經應答都控制得剛剛好。
她眼神一沉,手中的動作卻沒停。
“最近康複訓練不是進展很好嗎?”
“白天練太久了,晚上就懶了。”他語氣低低的,有點像撒嬌,又像撒謊。
“懶到走都不想走了?”
“嗯。”他應了一聲。
她将毛巾從他小腿上收起,又重新去濕毛巾擦他前臂。她靠得很近,幾乎能感受到他皮膚下的心跳,卻始終維持那種近乎儀式感的克制。
“褚行昭。”
“嗯?”
“你現在這個樣子……是故意的吧?”
他沒立刻回答。
她視線落在他手上。他的手放在腿上,手指虛虛搭着,連骨節都呈現出一種極有控制的“松弛感”——就像一個真的癱瘓者那樣,把整個身體交給他人支配。
他終于說:“你喜歡的,不就是這個樣子?”
這句話低得幾乎要淹沒在水聲裡。
喬燃的指尖微微收緊,毛巾的一角滑落在地,卷進瓷磚縫隙。
他偏了偏頭,側臉被蒸汽潤得發潮,睫毛下垂,眼神避開她的目光。
那一刻,他不是那個在病房會議上扛住媒體追問的繼承人,也不是那個把整個輿論反咬回去的操盤者。他像一個溺水者,把自己軟綿綿地丢進她的懷裡,讓她拉、她洗、她看。
“你知道了多久?”她低聲問。
“很早。”
“你沒有問過。”
“你沒說破,我就當不知道。”
他聲音很輕,卻沉着鈍鈍的自嘲。
“但我知道你為什麼留下來。”
喬燃跪坐在他面前,手貼上他的小腿。
他沒有躲。
她将他的腿慢慢擡起,搭在自己膝上,手指按住他腳踝,關節處毫無掙力,像真的是徹底失去了控制。
他順勢一傾,整個身體前傾了一寸,額角幾乎觸到她肩上。
那種癱軟是全身性的、毫無保留的。
她終于開口:“你可以不這麼配合。”
“可你喜歡。”
她怔了怔。
他像是怕她誤會,又輕聲補了一句:“我不是在迎合你。我隻是……在還你一份東西。”
“你照顧我那麼久。”
“你想看的那個‘我’——我還你。”
那一瞬間,喬燃胸口發熱,卻不是情欲。那是某種交還信任的羞恥,也是某種體認關系本質的動容。
他把自己放得很低,低到每一個姿勢都小心到近乎隐忍——
每一次腿的放置角度、手指的彎曲、呼吸的幅度,全都對着“一個真實的癱瘓者”那套标準去模仿。
他不是在敷衍她。他是在用整個身體告訴她:即使不再真的癱瘓,我也願意為你回到那個狀态,隻因為你還想看。
那是一種極緻的親密,也是一種主動将羞恥權交還給她的信任。
*
喬燃沒說話,隻是把他擦幹,慢慢用浴巾把他包住。
他順勢靠在她肩上,像真得不能支撐。
浴室的水聲已經停了,隻有風機低低地嗡鳴着,把他們之間的安靜烘成一片潮濕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