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紅這番解釋實在不嚴謹。
好在方夫人并非尋根究底的人,她沒有多問,隻攬着自己的女兒,見她神色困倦,便輕聲哄睡。
顧小姐芳名衡卷,年方十七。
驟然罹此大難,從昔日閨閣中的千金小姐流落北地,擔驚受怕惴惴不安,終得一夕安寝,伏在母親的膝頭不多會兒便沉沉睡去。
丹紅看着她的睡容,心裡也泛出一陣憐惜。
粗略說來,她也算看顧着顧衡卷長大。
在母親的悉心照顧下,哪怕是到了議親的年紀,她也是一派天真爛漫,待丹紅她們這些伺候在方夫人身邊的侍女一貫尊敬有加。
顧家倒台,顧衡卷那樁論了一半的親随之作罷。
兄弟處斬,姊妹充軍。
她們皆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可她至少還有母親的懷抱,能讓她像一隻淋雨的雀兒,依偎在母親身邊,她們能互相溫暖着彼此。
而丹紅隻有冷冰冰的墳茔。
她垂下眼皮,覺得自己才是那尊泥菩薩,一個丫鬟竟然開始可憐起昔日錦衣玉食、一朝落難還能有貴人主動相助的主子來。
丹紅靠在車廂橫轼上。
辎車行動時晃晃悠悠的擺動,倒似搖籃一般引人阖目小憩。
丹紅閉上眼,那一縷縷鑽過門簾撫上皮膚的冷風便更加清晰。
她忽然又睜開眼,看向顧衡卷。
正見瘦弱的姑娘雙臂合攏,将身體蜷縮成一團,半夢半醒裡下意識把自己地往母親懷中塞。
丹紅從包袱裡展開一塊三尺餘長的小毯子,輕輕蓋在顧衡卷身上。
随後她才靠回去,閉眼安然入睡。
“三位夫人小姐,前邊有個客棧,咱們下車歇歇。”
車外傳來陳清輪的聲音。
三人具從迷迷糊糊的夢境中醒來,顧衡卷睡眼惺忪地握住從肩頭滑下去的毯子,随後才反應過來身上蓋着不屬于她的東西。
“娘……”
方夫人握住她的手腕,朝她笑着搖頭。
接着将這方小毯子整齊疊好,遞還給丹紅,口中稱謝。
丹紅亦雙手接過,客氣了幾句。
下了騾車,瞧見這所建在荒郊僻壤的大客棧,丹紅下意識看向一旁牽馬喂馬的店小二。
恰與他賊溜溜打量的目光相撞。
店小二火急火燎撤回視線。
丹紅一轉頭,又與陳清輪饒有興味的目光對上。
他的腰間還别着一把長劍。
本朝雖對刀劍有所管制,但越近北地,這種管制便越加松泛。
相較于傷人利器,還是盔甲的管制更嚴。
這一商隊人數上百,且多是青壯,腰間皆配着武器,恐怕沒什麼不開眼的家夥敢撞上來劫道。
所以陳清輪看出這間客棧有詐,卻無所畏懼。
丹紅看着那些駝貨的騾子,随口問道:“以挽馬拉貨,對閣下而言似乎不是什麼難事。”
“姑奶奶,這是嫌咱們不夠招搖呢?”
大抵是因為丹紅不吃他擺得架子,陳清輪在她面前也顯出些少年人的貧嘴來。
“這麼說來,當時李公子被劫,就是太過招搖了?”丹紅舉一反三。
陳清輪面色一僵,他無奈地說:“這你又是從何聯想的?”
“前些日子拜訪的時候,看到李公子的馬圈裡養着一批挽馬,與當時鞑子俘獲的挽馬是同一批。”
“我想,您的主上大約不是這點小便宜都要占的人吧?”
本就是屬于自己的挽馬,養着卻不用。
隻能是已經在上邊吃過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清輪實在是佩服她敏銳的洞察力。
“倒也不算招搖。”陳清輪還在為太子殿下挽尊,“隻是正巧撞上,我又恰好沒在身邊。”
說得跟他在現場就能力挽狂瀾似的。
丹紅隻覺得要是他在,姚黃怕是難以在當時的情境下保護這兩個人。
到底是從莫都那樣安穩的地界出來,一時有所托大實在情有可原。
她笑道:“所以咱們現在人比騾子還多。”
除非馱得是黃金,否則鐵定的虧本買賣,實在不像是正經商隊。
陳清輪被她揶揄到尴尬不已,還聳着肩故作随性道:“反正這一趟最重要的,是護送三位順利返莫,商隊隻是個幌子。”
“這幌子像是垂髫小兒手制的。”
丹紅追着不放,陳清輪終于有些惱了,壓着聲道:“你真是大膽。公子的安排,豈容你置喙?”
可丹紅卻直勾勾看向他,輕輕一笑。
雖不再說惱人的話,可那副仿佛由上至下的審視目光,卻讓陳清輪如芒在背。
且她不待陳清輪再度開口,已然轉身迎上方夫人,畢恭畢敬地拱衛在她身旁攙扶着她。
真是個怪人。
荒郊野外的客棧頭一回遇上這樣大的買賣,顯然有些吃不消。
店裡掌櫃連連賠笑,說是客棧久未有這樣多的客人來住,屋裡都落了灰,正遣人收拾。
丹紅向客棧裡瞧上一眼,一個小二搭着雪白的巾子急匆匆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