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王府内,上官時蕪剛換下官服,一襲月白常衣坐于書案前。
案上攤開的《鹽鐵論》還帶着墨香,朱筆批注密密麻麻,卻在某處突然暈開一團墨漬。
執筆的手竟罕見地失了準度。
“小姐,公子已在房外候着。”禾桔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人。
上官時蕪垂眸,從袖中抽出信件,指尖在火漆印上停留片刻,那裡還沾着一點胭脂,正是她故意所留。
她又取出一盒藥膏,帶着安神的沉水香,“讓時安帶給阿玥。”
“是。”
禾桔退下後,屋内重歸寂靜,上官時蕪緩步走到窗前,推開雕花木窗,微微擡頭,落在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上。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紋,腦海中浮現出白日進宮面聖時的情景。
禦書房内,上官時蕪垂首而立,一襲绛色官服更襯得她膚白如雪,束發的玉冠上綴着明珠,卻不及她雙眸半分清亮。
“時蕪。”齊浔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溫和中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嚴,“你博學多才,太子由你教導,朕很放心。”
“臣女不敢當。”她恭敬行禮。
齊浔輕笑一聲,指尖在龍案上輕輕叩擊,讓人心頭莫名發緊。
“朕記得,你幼時便聰慧過人,皇姐對你更是悉心栽培,就連先帝也贊你才思敏捷,不輸男兒。”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閃過一絲深意:“如今看來,果然不負先帝期望。”
上官時蕪背脊微僵,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臣女愧不敢當。”她聲音平靜,不着痕迹地調整呼吸,壓下翻湧的思緒。
齊浔慢條斯理地啜飲一口,才緩緩道:“朕今日召你來,除了太子學業,還有一事……”
他放下茶盞,指尖劃過案上奏折,在“常陽王”三字上停留片刻。
“你與常陽王的婚期,禮部拟在來年開春。”
案上的茶水微微晃動,她眼中一片平靜:“臣謹遵聖意。”
“禮部挑了三月十六,正是海棠花期,你可有和想法?”齊浔忽然起身,玄色龍袍掃過案幾。
他走近時,上官時蕪聞到了龍涎香中混着的藥苦味,這是常年服用藥膳才能有的。
她不着痕迹地後退半步,滴水不漏答道:“臣女一介女流,自幼受先帝恩典,如今又蒙聖上垂愛,婚事……自當憑聖上定奪。”
“好一個憑聖上定奪。”齊浔低笑,“朕倒忘了,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不該再以閨閣女子自居。”
“聖上明鑒。”她躬身行禮,垂落的發絲掩去了頸後細密的冷汗。
“退下吧。”他淡淡道。
夜風拂過,上官時蕪微微閉眼,胸口仍殘留着那種被蛛網纏住的窒息感。
她緩緩睜開眼,望着月色輕笑。
雨□□院彌漫着草木清香,一隻夜莺落在海棠枝上,啼聲清脆。
齊玥獨自步入書房,燭火搖曳間,她展開掌心,那道月牙形的血痕還未完全結痂。
“殿下,要傳膳嗎?”連竹在門外輕聲詢問。
“不用。”她頓了頓,“備些熱水來。”
齊玥望着銅鏡中的人,高束的馬尾早已松散,幾縷碎發貼在頸間,想起上那日官時蕪為她梳發時,那微涼的指尖耳廓的觸感。
鏡中人眼角泛紅,壓抑了一整天的情緒都傾瀉而出,她猛地将銅鏡扣在案上,發出一聲悶響。
“殿下,熱水備好了。”
連竹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轉身時碰倒了案幾上的錦盒,盒中的畫像滾落在地。
畫中人一襲素藍色的衣袍,執卷而立。
這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定格。
她多希望時光永遠那時,她還是那個可以肆無忌憚喚她“蕪姐姐”的小郡王。
浴桶中熱氣氤氲,齊玥将整個人浸入水中。
水漸漸涼了,起身更衣時,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殿下!”連竹在門外通禀:“上官大人來了。”
青石闆上映着廊下搖晃的燈籠。齊玥系緊腰間束帶時,院外已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上官時安一襲靛青長衫,腰間玉佩在走動間發出清脆聲響,見到齊玥垂落的發絲,腳步一頓,目光飛快地掠過她濕潤的鬓角。
“這是長姐讓我送來的。”順勢從懷中掏出信件和藥瓶塞進齊玥手中,随後拉開兩人距離,“今日國子監的事,我都聽說了。”
齊玥将信件塞進衣袖,手中的藥瓶觸手生溫,隐約透着淡淡的藥香。
上官時安壓低聲音,目光灼灼:“長陵,通直散騎侍郎雖是個閑職,卻是能常在禦前走動的,聖上既給了你這個機會,你定要好好把握。”
“若在禦前得了聖心,将來未必不能……”
“時安。”齊玥出聲打斷,面上卻浮着笑容。
夜風掠過庭院,卷落幾片海棠花瓣。上官時安會意地住了口,一撩衣擺在石凳上坐下,盯着地上斑駁的花影出神。
半晌,他突然開口:“長陵,你知曉段氏長女?”
“段覓微?略有耳聞。”
上官時安攥緊拳頭,指節泛白:“父親已擇定下月下聘。”他聲音低啞,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并不想娶她。”
夜風驟起,吹落一樹海棠。
齊玥看着面前少年通紅的眼眶,輕歎一聲,“段家乃名門望族,這門親事……”
“你不是不知道段懿是個東西!”上官時安突然打斷她,眼中燃着怒火。
“他府上娈童成群,外宅圈禁美婢,這樣的兄長能教導出什麼好妹妹?”
齊玥默然,她自然知曉段懿的荒唐,但段覓微與兄長性情迥異,素有賢名。
時安這般抗拒,不過是不願接受這樁被安排的婚事罷了。
“蕪姐姐怎麼說?“
“長姐……”上官時安的氣勢突然萎靡下來,“她說父母之命不可違。”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緩割開寂靜的夜,齊玥想起案幾上那副畫像,喉間泛起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