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昨夜有人醉倒在我長姐府上,還是被擡進西廂房的?”
齊玥耳根一熱,攥着缰繩的手指倏地收緊。
記憶又湧上來,那人指尖拂過她眉心的溫度,解她衣帶時微微發顫的呼吸……
“要我說——”上官時安大笑着拍打自己大腿,“若不是我假裝生病離府,你能有機會賴在我長姐院裡?”
他眨眨眼,“怎麼樣?西廂房的枕頭可還舒服?”
夜風吹散一縷薄雲,月光忽然亮了幾分。齊玥望着地上兩人被拉長的影子,想起方才上官時蕪窗前那抹孤清的剪影,心頭像被細針刺了一下。
那人分明在意,為何又要将她推開?
“時安。”她聲音有些啞,“蕪姐姐她……”
“長姐就個鋸嘴葫蘆。”
上官時安揮揮手,"明明心裡惦記,偏要擺出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他突然壓低聲音,“前日她在書房抄了一整天《鄭風》,今早又親自熬了醒酒湯……”
齊玥猛地擡頭,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亮得驚人。所以那花箋上的“雲胡不喜”,當真是……
“不過嘛——”上官時安突然調轉話頭,“這些消息可不能白聽。”他拍了拍空蕩蕩的箭囊,“聽說醉仙樓新來了西域廚子,烤羊腿配葡萄釀……”
齊玥望着上官時安狡黠的笑容,忽然覺得胸中郁氣散了大半,她揚鞭指向長街盡頭:“走!”
兩騎并辔而行,路過南明王府高牆時,齊玥不自覺地望向那扇熟悉的院落。
院内,上官時蕪正對着案上花箋出神,指尖撫過“雲胡不喜“四字,墨迹早已幹透,卻在她心頭洇開一片潮濕。
她忽然起身,從書架上取下那本《詩經》,書頁翻動的聲音在靜夜裡格外清晰,第三十六頁的批注墨色尚新。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
旁邊添了一行小楷:“非不見也,是不敢見。”
醉仙樓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将“酒”字旗的影子投在青石闆上。
二樓雅間内,熏香的氣息混着酒香,熏得人昏昏欲醉。
“再來一壇!”上官時安拍着案幾喊道,酒壺被震得叮當作響。
“你是不知道,這幾日軍營裡那些新兵蛋子……”
齊玥支着下巴,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燭光,像兩泓晃動的酒液,她指尖無意識地在杯沿畫着圈,酒水漾起的波紋裡,仿佛又看見那人執筆時微蹙的眉尖。
“喂!”
一隻酒盞突然湊到眼前,上官時安的臉在燭光下泛着紅暈。
“我方才說的你可聽見了?長姐及笄那年,把上門提親的禮部侍郎公子吓得跌進荷花池……”
“她……”齊玥喉間動了動,指尖摩挲着杯身上雕刻的纏枝紋,“她做了什麼?”
上官時安突然湊近,帶着葡萄釀甜香的氣息噴在她耳畔:“因為那小子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他嗤笑一聲,仰頭飲盡杯中酒,“長姐當場默了篇《女誡》擲在他臉上……”
雅間裡突然安靜下來。
齊玥望着杯中破碎的月影,想起太液池畔那襲朱紅官服。她的蕪姐姐本該在朝堂上揮斥方遒,如今卻隻能做個女傅。
上官時安手指蘸着酒水在案上畫圈,“長姐這些年,心裡一直……”
“砰”地一聲,雅間門被推開。
小二賠着笑臉進來:“兩位貴客,南明王府的馬車到樓下了。”
上官時安醉眼朦胧地揮手:“胡說什麼!我還能……”話音未落便往前一栽,額頭磕在銀盤上。
齊玥想去扶,自己卻也跟着晃了晃。她恍惚看見小二慌張退出的背影,聽見樓梯間雜亂的腳步聲。
醉意如潮水般湧來,恍惚間似乎又回到昨夜,有人為她解開發冠時,冰涼的指尖怎樣擦過她滾燙的耳垂……
南明王府的馬車碾過青石闆,上官時蕪端坐車内,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膝上玄色披風的暗紋。
沉水香從鎏金熏籠裡袅袅升起,卻掩不住袖間帕子上殘留的醒酒湯氣味。
她臨行前特意準備的,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多此一舉。
“小姐,到了。”
禾桔的聲音驚醒了她的思緒,指尖在車簾上懸停片刻,終是挑開一角。
醉仙樓前燈籠高挂,兩個歪歪斜斜的身影正被侍從攙扶着下樓。
齊玥的绛色衣袍被夜風掀起下擺,玉冠松垮地斜挂着,幾縷碎發黏在泛紅的臉頰上,恰似昨日醉倒在她懷裡的模樣。
那時滾燙的呼吸猶在頸側,那聲含糊的“蕪姐姐”仍萦繞耳畔,此刻都化作細密的刺,紮得她心尖發顫。
上官時安整個人挂在店小二身上,還在高唱《從軍行》。
“長姐!“上官時安突然掙脫侍從,踉跄着撲到馬車前。
“我給你把長陵帶回來啦!”他得意地拍着齊玥的背,險些将人拍個趔趄。
“胡鬧!”上官時蕪厲聲喝道,聲音卻微微發顫。
她看見齊玥擡起迷蒙的雙眼,琥珀色的眸子裡映着燈籠暖光,像極了昨夜燭火下望向她的模樣。
夜風卷着落葉粘在齊玥衣襟,上官時蕪伸手欲拂,卻在半空硬生生轉道,她轉身從禾桔手中抓過披風,徑直擲在弟弟頭上:“披好!成何體統!”
玄色披風從上官時安肩頭滑落,卻蓋住齊玥半邊身子,熟悉的沉水香撲面而來,她恍惚抓住披風一角,指尖擦過上頭繡着的青竹紋。
與那人袖口的紋樣一模一樣。
“都上車。”上官時蕪冷聲道,自己卻站在原地未動。夜風掀起她的裙裾,露出繡鞋尖上一點濕痕,正是臨行前打翻的醒酒湯。
直到兩人被侍從扶進馬車,她才在禾桔攙下登上車轅,刻意選了離齊玥最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