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過去,齊玥下了早朝,便在宮道上踟蹰不前。
“郡王可是要去文淵閣?”随侍的小太監問道。
齊玥目光飄向遠處的國子監,那裡隐約傳來熟悉的授課聲。
“本官……去借閱《水經注》的批注。”
這個借口連她自己都覺得拙劣。
齊玥到了國子監,站在遠處,聽着那熟悉又清冷的聲音,隻覺得心裡發酸,不該打擾,可又忍不住上前。
她縮在廊柱後,窺見東閣内上官時蕪身着绛色官服,一手執《春秋》,一手執筆,正在為諸皇子講解。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講解,從前這人便是這般授業解惑。
陽光偏移,照得那人腕間的紗布愈發刺眼。齊玥望着那抹血色,隻覺得胸口發悶,半月過去,這傷怎麼還未痊愈?
“《春秋》僖公四年載: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諸位殿下可知,齊桓公為何先伐蔡而後伐楚?”
太子齊璋坐得筆直,搶先答道:“因為蔡國弱小易攻,可立軍威!”
上官時蕪微微颔首:“太子殿下主見明确。”視線一轉,落在齊珵身上,“珵殿下,有何見解?”
齊珵起身一揖,“學生以為,蔡乃楚之盟國。先破蔡國,既可試探楚國反應,又能斷其羽翼,此乃伐交之道。”
上官時蕪轉身評點時,目光掃過窗外的廊柱,身形僵了一瞬,卻又很快恢複如常。
仿佛那驚鴻一瞥從未發生。
齊玥屏住呼吸,她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可那人卻選擇了沉默。就像過去半個月裡那扇始終緊閉的院門。
齊珵敏銳地捕捉到上官時蕪的變化,他順着對方的視線望去,眼睛一亮。
是四哥!
他見齊玥躲在廊柱後,又聯想到剛才女傅的反常,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太傅,”齊珵突然舉手,“學生對召陵之盟中齊楚談判細節尚有疑惑,可否借閱《春秋左傳》詳參?”
上官時蕪略一沉吟:“此事涉及大國博弈,正可警示諸位殿下外交之要。”她環視衆人,“今日課業便到此,諸位殿下可将此段謄抄三遍,明日交來。”
待其他人陸續離開,齊珵快步走到上官時蕪身邊,低聲道:“女傅,四哥在廊下等候多時了。”
上官時蕪執筆的手微微一顫,墨迹在紙上暈開一小片。
她強自鎮定:“珵殿下慎言,長陵郡王若有疑問,當光明正大入内請教。”
廊下的日光在齊玥靴尖下碎成斑駁金箔,她聽着殿内清泠如泉的聲音,心中苦澀難當,她不想那人為難,也不想因為此事讓宮人非議。
被墨漬污了的《春秋》殘頁,此刻正躺在她袖袋裡,是她前幾日從南明王府牆根拾得的。
“四哥在廊下……”
齊珵壓低的聲音被風送來時,齊玥像被燙到般後退,她倉皇轉身,绛色衣擺掃過廊柱,驚起一隻栖在鬥拱間的雀兒。
上官時蕪指尖的狼毫頓在“齊侯伐楚”的“楚”字上,墨汁在龜甲紋宣紙上洇出個黑洞。她聽見雀兒振翅的撲棱聲,混着那人皂靴碾過碎葉的聲。
“郡王若有所惑……”她突然揚聲道,尾音卻滞在喉間。
窗外那抹紅色衣角已退至月洞門外,隻剩下齊珵匆匆追去的腳步聲。
齊珵捧着《左傳》追出東閣時,正看見齊玥翻身上馬的背影,晨光勾勒出對方紅色朝服下清瘦的輪廓。
“四哥!你的帕子……”
少年親王的呼喊驚飛滿池白鹭,齊玥勒馬回首時,上官時蕪正巧走到東閣窗前。隔着樹影交錯的窗棂,她看見那人臉上浮起慣常的笑,比盛夏正午的日頭還要晃眼。
“替我收着罷。”齊玥揚鞭指向西邊宮牆,“聽說太液池的荷花開得正好,改日四哥帶你去……”
她不敢再看那扇窗,怕多看一眼就會忍不住沖進去,将那人腕間的紗布扯下,質問她為何總不好好上藥。
殿内更漏滴答作響。
上官時蕪彎腰拾起齊珵遺落的《左傳》,熟悉的字體寫着“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四字卻被水漬暈開,像極了腕間總也結不好的痂。
暮鼓聲裡,洛陽城最後一縷夕照隐去。
齊玥漫無目的地穿行在街巷間,紅色朝服早已被暮露浸透。
自午後離開國子監,她已在城中遊蕩了整整三個時辰,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赤歌的馬蹄踏過城中青石闆時,望月樓三層的燈籠晃得她眼前發黑。刺目的金光多像國子監窗前,上官時蕪腕間紗布滲出的血色。
樓上傳來一陣瓷器碎裂聲。
段懿正倚在欄杆上,手中折扇輕搖,眼中閃爍着令人生厭的光芒,他身旁幾個纨绔子弟發出暧昧的笑聲。
“長陵郡王嗎?幾日不見,怎麼憔悴了許多?”
段懿的聲音像把鈍刀捅進耳膜。齊玥勒住缰繩,玄色勁裝下的手指攥得咯咯作響。
這三個時辰的遊蕩,這三個時辰的煎熬,此刻全化作掌心黏膩的冷汗。
“怎麼?”段懿突然翻身躍下欄杆,落在街心,落地時腳步虛浮,顯是醉意未消。
“上官女傅連門都不讓進?”他湊近時,身上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不如上來飲一杯?我這兒可有剛從西域來的……”
這句話精準刺中她最痛的傷口,齊玥眼前浮現今晨國子監的窗棂。
那人明明看見了她,卻裝作未見。半月來的委屈與不解在胸腔裡翻滾,灼得喉頭發苦
“你再說一個字試試。”齊玥聲音壓得極低,眼中怒火幾乎要噴湧而出。
段懿卻變本加厲地伸手去勾她腰間玉帶:“裝什麼正經?那日宮宴你被上官時蕪抱個滿懷,我可瞧見你耳根都……”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