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浔笑意更深,慢條斯理地拾起另一枚白子,在指尖轉了一圈。
“朕知道,你終究還是願意為了她,甘願為朕所用。”
他頓了頓,“之前給你的三日時間,你沒好好把握,不過現在也不遲,放心,朕一定會把婚期推遲。”
齊玥的指尖發冷。
推遲婚期,意味着蕪姐姐暫時不必嫁給常陽王,卻也意味着聖上随時可以拿此事作為籌碼。
“謝聖上體恤。”她低頭,聲音恭敬,卻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澀意。
齊浔滿意地眯了眯眼,忽然話鋒一轉:“南疆最近不太平,你可聽說了?”
他懶洋洋地靠回軟榻,指尖有意無意地撥弄着棋盤上的殘局。
齊玥擡眸。
她當然明白齊浔的用意,不過是讓她去當一把刀,替他斬除異己,再與七叔互相制衡。她太清楚這盤棋了。
聖上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而是一枚能被他牢牢掌控的棋子。
“臣略有耳聞。”她語氣平靜,仿佛隻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朕思來想去……”齊浔忽然坐直身體,指尖在棋盤上輕輕一點,“朝中能領兵的人不多,且兵權有一半都在安廣王那,領兵的人也都聽他差遣。”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齊玥一眼,“你在上官女傅那兒學了那麼久,可願替朕分憂?”
齊玥靜默片刻,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
“臣願往。”
齊浔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卻又故作憂慮地歎了口氣:“隻是……”
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對着齊玥,“安廣王未必會答應,他向來疼你,怕是不舍得讓你涉險。”
齊玥垂眸,聲音堅定,“臣一定會說服七叔,不勞聖上費心。”
齊浔終于笑出聲來,擡手拍了拍她的肩,掌心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好,朕等你消息。”
待齊玥退出禦書房,齊浔的笑意漸漸冷了下來,他拾起那枚黑子,重重按在棋盤中央,低喃道:
“上官時蕪……你教出來的好學生,終究還是朕的棋子。”
禦書房外。
齊玥站在廊下,任由冰涼的雨水打濕衣袍,她緩緩攤開掌心,玉佩在雨夜中泛着溫潤的光,像極了那人眼底的溫度。
她閉了閉眼,将玉佩緊緊攥住。
這一局,她必須赢。
不是為了聖上,不是為了權勢,而是為了那個教會她執棋的人。
.
上官時蕪回到南明王府時,檐下的燈籠已經點亮,在暮色中暈開一團暖黃的光暈。
她駐足庭院,望着那盞繪有西府海棠的宮燈出神。
燭火透過素紗燈罩,将花瓣的輪廓映得忽明忽暗,仿佛九年前那個初冬的雪夜重現眼前。
記憶如潮水漫上心頭。
她仿佛又看見那個披着绛色鬥篷的小身影,正踮腳站在燈下。
仰起的小臉被暖黃的光暈染得格外生動,像是雪夜裡唯一的光源。
“姐姐,這燈籠上的畫是你畫的嗎?”
十歲的齊玥這樣問她時,眼睛裡盛着整條銀河的星光。
那年初冬的細雪仍在下着。
記憶中的畫面漸漸清晰。
夜風裹挾着細雪粒子,刮得上官府邸檐下的燈籠搖晃不定。
十歲的齊玥踩着嶄新的鹿皮小靴,绛色鬥篷上金線繡的雲紋在光影中若隐若現。
她故意放慢腳步,待引路的侍女轉過回廊,便像隻靈巧的小貓般閃身鑽進梅林小徑。
“四公子!”侍女壓低的呼喚很快被風聲吞沒。
梅枝劃過錦緞發出細響,齊玥踮腳撥開眼前枝條,月光穿透雲層,照亮前方一方僻靜院落。
青磚墁地,西府海棠的枯枝在粉牆上投下蛛網般的影,唯有書房窗紙透出暖黃光亮。
齊玥正要上前,忽聽得身後雪地一聲輕響。
“誰家的小郎君亂闖?”
提絹燈的侍女從梅樹後轉出,燈光霎時潑了齊玥滿身。
鬥篷兜帽滑落,露出金冠束起的烏發,發梢還沾着冰雪融化後的水珠,在光下像撒了碎晶,又像是誰遺落的淚。
禾桔倒吸一口氣。
眼前這孩子生得實在精緻,瓷白的肌膚,琥珀色的眸子,眉如墨畫,比府裡珍藏的羊脂玉雕還要靈秀三分。
她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小姐新得的那套青瓷,也是這般晶瑩剔透。
“我姓齊。”孩童聲音清淩淩落在雪地上,“父親在前廳與上官大人議事。”
她邊說邊去摸腰間玉佩,卻想起為躲侍女早将玉帶解了,這動作牽動鬥篷,出裡頭绛色交領袍的一角,袖口暗紋在燈光下一閃而過。
禾桔慌忙行禮:“原是四公子。”
她見齊玥邁步就往内院闖,急得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前去,燈籠在手中搖晃出淩亂的光影。
“四公子且慢!”她氣喘籲籲地攔住去路,“小姐正在書房用功,最不喜旁人打擾……”
齊玥卻突然停住腳步,仰起小臉望向檐下挂着的那盞六角宮燈。
素紗燈罩上繪着的西府海棠在燭光映照下栩栩如生,淡粉花瓣間點綴着金箔,随着夜風輕輕搖曳時,像是能聞到淡淡花香。
她自幼習畫,一眼就認出這畫工絕非尋常畫師所為,筆觸清雅隽秀,倒像是姑母從前的風格。
“這燈……”齊玥踮起腳尖,凍紅的手指夠不着流蘇,眼中卻盛滿驚歎。
書房内,上官時蕪執卷的手微微一頓。墨迹未幹的筆尖懸在宣紙上方,一滴墨汁悄然暈開。
她向來不喜外人踏入這方清淨地,此刻卻鬼使神差地擱下了狼毫。
母親常念叨齊家四郎生得玉雪可愛,今日倒要看看,那個總被母親抱在膝頭哄着吃蜜餞的表弟,究竟何等模樣。
其實那日,她本不該開門的。
在指尖觸及門扉時,一縷陌生的情緒像初春融雪一般劃過心尖。
後來,在望月樓推開那扇雕花門,绯紅床帳裹着沉水香撲面而來時。
她才恍然明白,原來命運早在九年前的這個雪夜,就已經叩響了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