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步,一步一步,朝着齊玥走近。
林間的月光被她的身影切割,她的影子從後方一點點漫上來,最終将齊玥完全籠罩其中。
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沉水香氣,此刻卻混雜着一股今夜獨有的、深入骨髓的苦澀氣息,沉沉地壓向齊玥。
“那王爺覺得……”上官時蕪的聲音近在咫尺,帶着一種被壓抑到極緻的顫抖,一字一句敲在齊玥心上。
“我該在何處?安然端坐帳中,素手烹茶,閑撥絲弦,然後……含笑看着你們是如何的耳鬓厮磨,情深意重嗎?!”
最後幾個字,帶着血淋淋的控訴和深入骨髓的痛。
齊玥轉身,卻在撞見那雙眼睛的刹那呼吸凝滞。
上官時蕪眼底似燃着幽火,本該是灼人的怒意,卻被生生壓成鋒利的冷靜。
隻有微微上挑的眼尾。
一抹被強行壓制卻終究洇開的、滾燙的绯紅,無聲地昭示着主人内心正承受着何等剜心蝕骨的煎熬。
“女傅誤會了。”齊玥别開視線,聲音冷淡,“我對段小姐,并非做戲。”
“是嗎?”上官時蕪忽然伸手,指尖抵上齊玥的胸口,那裡還殘留着段覓微倚靠時蹭上的胭脂。
一抹淡淡的绯色,在玄色衣料上幾乎辨不清,可偏偏被她精準地按住,指甲微微用力,幾乎要透過衣料掐進皮肉裡:“那這是什麼?”
想起帳外一瞥。
段覓微柔弱無骨般幾乎貼進齊玥懷裡的模樣,心中那翻江倒海的酸澀與尖銳的刺痛再次洶湧而至,幾乎将她淹沒。
齊玥吃痛卻不動,垂眸看她時甚至勾起唇角:“女傅連這點痕迹都要計較?”
上官時蕪眼中幽火驟燃,她探手,攥住齊玥的衣領,用盡全身力氣将人狠狠扯向自己。
距離瞬間消失,近得彼此的呼吸都糾纏在一起,近得齊玥能清晰地在那雙燃燒着痛苦與憤怒的眼瞳深處,看到自己那張破碎不堪的倒影。
“齊玥。”她直呼其名,每個字都像磨過的刃,“你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真以為我看不透你在做戲?你真以為……你能騙過我?!”
齊玥心跳如擂,卻強撐着露出輕佻笑意:“是嗎?女傅這麼了解我?”
上官時蕪盯着她強裝鎮定的眼睛,忽的,她發出一聲極短促的嗤笑。
攥着衣領的手并未松開,另一隻手擡起,撫上了齊玥的側臉,冰涼的拇指帶着懲罰般的狠戾,重重碾過齊玥的唇角。
這裡,或許曾沾染過段覓微的氣息,又或許隻是她臆想的。
“她碰你了?”她問,聲音輕得近乎危險。
齊玥呼吸一滞,卻仍舊嘴硬:“女傅管得未免太寬了!”
“呵……”上官時蕪喉間溢出一聲破碎的氣音,修剪得宜的指甲陷進齊玥細膩的皮膚裡。
疼痛讓齊玥控制不住地蹙緊了眉頭。
她依舊死死站在原地,任憑痛楚蔓延,任憑那指甲更深地嵌入。
不肯退讓半分,不肯洩露一絲軟弱。
“阿玥——!”上官時蕪的聲音終于徹底變了調,那裡面翻滾着無法壓抑,近乎絕望的顫意,“你非要……逼我至此嗎?!你非要看着我……被你親手……淩遲至死!片片碎骨!才甘心嗎?!”
攥着衣領的手猛地松開,下移,狠狠攥住齊玥的手腕,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齊玥張了張口。
她不敢說,這場戲還要演多久。更不敢說,方才段覓微貼近時,她滿腦子都是上官時蕪教她喝藥時的溫柔模樣。
更不敢說此刻手腕的劇痛遠不及心口被撕裂的萬分之一。
就在讓她心神劇震的一瞬,上官時蕪猛地一拽。
齊玥本就因失血和心神激蕩而腳下虛浮,突然一個踉跄,玄色大氅的系帶散開半邊。
她下意識扶住古槐,樹皮粗糙的紋路硌得掌心發疼。
上官時蕪趁機将手按在她心口,單薄秋衫下傳來急促的心跳,震得指尖發麻。
“我對段小姐如何……” 齊玥别過臉,喉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上官時蕪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驟然笑出聲。
笑聲幹澀、破碎,像是是從被碾碎的胸腔深處,帶着血沫,一點一點硬生生擠出來的。
她拽着齊玥的手重重按在自己心口,三層綢緞也遮不住那道箭傷。
“你摸摸看啊……” 她的聲音顫抖着,每一個音節都帶着瀕臨破碎的泣音,“摸摸這裡……流的血……哪一滴……不是為你……哪一道傷……不是因你而起!你告訴我,齊玥,你告訴我——!”
月光仿佛也感受到了這極緻的痛苦,穿透厚重的雲層,慘白的光束落在上官時蕪的臉上。
照亮她眼底支離破碎的水光,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滾落,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劃出刺目的痕迹。
而她緊咬的下唇,那顆飽滿的唇珠,早已被她自己咬破,一道細細的血線蜿蜒而下。
“你真當我看不透?”她的聲音帶着淚水的濕意和血腥的鹹澀,指尖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溫柔,撫過齊玥緊繃的下颌線。
“你走的每一步棋……”她用力掐住她下巴,“連落子的手勢、算計人心的眼神……都與我當年教你的,分毫不差……”
齊玥指尖一顫,她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上官時蕪發間的斷簪,正是白日裡被射落的白玉蘭簪。
這是她十五歲時,在燈下熬了整整三夜,一刀一刀笨拙又虔誠地親手為她雕琢的禮物。
如今,卻成了這般支離破碎、沾滿塵污的模樣。
記憶像淬毒的鈎子,刺穿心髒。
十歲那年,小小的她曾那樣仰着臉眼睛亮晶晶地,無比認真地對她的蕪姐姐說:“我想保護蕪姐姐。”
那時的童言稚語,天真赤誠,此刻回想起來……
真是可笑啊!可笑又可悲!
如今,她的蕪姐姐為她留着箭傷,唇上為她滲着鮮血,一身清骨為她落得傷痕累累,滿目破碎。
而她呢?
她不僅沒能護住她珍視的人分毫,反而親手将她推入這痛苦的深淵,将她傷得最深、最重,直至體無完膚。
“女傅,請自重。”齊玥狼狽地抽手,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夜風卷着落葉掠過兩人之間。
上官時蕪僵立在原地,月光将她慘白的面容映照得像易碎的瓷器。
所有的瘋狂、質問、痛苦,都在齊玥那句“自重”出口的瞬間,被抽離殆盡,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冰冷。
她緩緩擡手,指尖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輕輕輕輕探向發間,摘下了發間那支承載着太多記憶的斷簪。
青絲如瀑般垂落的瞬間,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飄渺的笑意,帶着無盡的悲涼與了然。
“又是這句……”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她轉身,決絕地邁開腳步。在轉身時,那支緊握在手的斷簪,從她冰冷的指間倏然滑落。
齊玥幾乎是憑着身體最本能的反應,不顧一切地猛地撲上前。
在簪子親吻冰冷地面的前一刻,她的手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上官時蕪纖細的手腕。
“蕪姐姐……”
這一聲輕喚,掙脫了所有冰冷的桎梏與刻意的疏離。沾染着深夜寒露的濕冷水汽,在唇齒間輾轉了太久太久,終于跌落在這塵埃彌漫的冰冷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