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奶奶竟然支持我做出一些小小的叛逆的行為。而緊接着,她說:“我不想你傷害别人,更不想你的本性被傷害。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大可以過得更自在,更大膽一些。你不要像你爺爺那樣倔,他很多時候說的、做的和心裡想的都不一樣。隻是我一直沒有點破,怕他會更不快樂。”
這一刻,我忍不住歪過頭望向靈位牌,對照片裡的人感到同情。原來奶奶并不完全懂這個人的真心。
我問,“憋着忍着是一件不快樂的事嗎?”
奶奶也許覺得我問得稚嫩,閉上眼睛搖頭,呵呵直笑,“怎麼會有人覺得這樣反而好受呢?”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本來在這兩個人之間,我是完全插不上話的。鄉下的家中仿佛空茫的城市,我與誰都沒有關系。可反而是這樣陌生的視角,我既看清了爺爺那不合理的區别對待,也因為清醒,對他漸漸生出更多憐憫。
他是心甘情願區别對待。可我不能和奶奶仔細解釋。我僅僅洞察到爺爺的動機,卻複述不了他全部的心意。
内心正在萌生出巨大而平靜的悲傷,我控制不住地歎息。這一刻,我竟然成為最懂他的人,對他懷有的埋怨明明還沒消解,卻因為被深深觸動,願意站在他那一方。再看照片裡他的模樣,和他不愉快的過去,仿佛都變得柔軟,閃閃發出亮光。我不想再計較了。
繼續聊着,說他做水手回來,因為治病買藥,掙的錢剩得不多。婚禮辦得很簡單,同時置辦家具,修牆鋪磚,翻新整個屋頂,再買一些家畜和種子就沒有結餘了。
所幸爸爸學習用功,去城裡寄宿中學讀書,惦記農事,卻總是笨手笨腳,沒有半點務農的天賦和本領,隻得更刻苦地學習,後來上大學,找工作,慢慢在城市站穩腳跟。他更适應那裡的生活。
我曾是典型的野孩子,無時不刻表現出過人的精力和破壞力。家中沒有專業的育兒家,隻得以尋常手段管教。尤其是爺爺,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用上棍棒。
回想起來,免不了抱怨大人個個心狠手辣,再細想,就能體會到他們那時的慌張和無奈。其實主動權不在他們手上,是社會要他們循規蹈矩,不得不把孩子馴養得聽話懂事。
奶奶說:“有時我感覺很愧疚,覺得可惜,但又想不到别的辦法。還好你爸爸在城裡安了家,你大多數時間不在這裡。”
意思是,我少挨了幾頓不合情理的打罵。
其實爺爺有機會再出去闖蕩,利用做水手時結下的人際關系跟着做買賣。和他一起做過水手的同村人,就是這樣改變命運,早早帶家人搬到大城市,再也沒回來,也不會回來。
在那時懂外語,會讀寫的爺爺,隻要他願意闖蕩,一定也能混出名堂。但是他堅持留在鄉下。
說起這個,奶奶竟覺得,是自己耽擱了他。
但你會辯解,說自己才是那個累贅。就算肺不好,幹不了多少重活,但就是要留下,能她幫一點是一點。
我幻想、不,确信如果爺爺還在,他一定會這麼說。
不需要發财,不需要胸懷理想,碌碌無為過完一生也沒有關系。隻要留在這裡,拖着病也好,被人指點也好,這樣辛苦而幸福地活着直到死去,這才是你最大的願意。
我看他的照片,心裡發出确信無疑的聲音。
傍晚飯點,下了整天的雪總算停了。
趁天還未完全黑下來,我幫忙跑腿,送一些赤豆團子和熏肉給奶奶的老鄰居們。在去水庫方向的岔路口,我偶然遇見當年和我鬧不愉快的養雞場老闆的兒子,他騎一輛貼有卡通貼紙的電動摩托,也在幫大人跑腿,後備廂裡裝有新鮮的雞蛋豆腐。
“這是我妹貼的,我攔都攔不住。”他指着車把手上的庫洛米和玉桂狗,叫苦不疊。
“這不挺可愛的嘛。”我失笑。
“但這是我的愛車啊。”他悲鳴道,又問我接下來去哪裡,可以載我一程。我欣然答應。他聽我答應得幹脆,有些怔愣。
“你的後座沒坐過人嗎?”我坐上去,擰住他腰際的衣服,盡量不碰到他身體。
他看我一眼,“我載過的人可多了,不用擔心我的技術,這條路我也熟。但你最好換個姿勢。我的意思是。安全第一。”
“好吧,還是得抱住腰,對吧。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話,我先說聲抱歉。”
“我沒有和誰交往。”他轉過頭,有些生氣。
“好好好,我的錯,不該戳到你單身漢的肺管子。”
“啧……你還和小時候一樣讨厭。”
他不痛快地咕哝,把頭擺正隻顧着行駛。無論我怎麼說好話,他還是不理我,等到了目的地,他才冷冰冰地說一句:到了。
送過禮物,簡單寒暄,婉拒留下吃飯的邀請,我從屋裡退出來。幸好,他已經消氣,正一臉苦惱地看我。
“哎,剛才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很久沒見到你了,也不知道怎麼相處。”
“還能怎麼相處,就這樣呗,順其自然。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噢。”他看看我,又把臉轉向另一旁,“我以為你在城裡待久了,會變成那樣。你在這裡讀小學的時候,就覺得你有點瞧不起人。成績甩我們一大截,父母都在大公司上班。”
“摘除童年濾鏡和刻闆印象,你不覺得我和本地人沒什麼差别嗎?”
“也對,天這麼冷,城裡的大小姐才不會被使喚着出門跑腿。”
他和我小聲道歉。我搖頭,并不介意他之前的誤解和亂猜。隻是他之後對我表達出羨慕的意思,我不太理解。
“你覺得簡單的題目,可能就把我難倒。所以你要去的大學,一定和我的不一樣。”他說,聲音在風中略顯模糊。
“這不是分數的問題,這是個人志願問題吧。”
“哎,我沒有表達清楚。總之,我從前覺得一點不重要的東西,像你這樣的優等生才有的東西,其實這些太重要了。如果我可以早點明白,早點努力,現在就不會這麼為難了。”
似乎是想擺脫這樣不愉快的郁結心情,他稍微加速,很快經過寂靜的田野和水渠。
一輪淡淡的彎月漸漸懸挂在山崗上。遠處傳來神社夜間祈禱的歌詠和樂聲。
我的同齡人,他喜歡汽車,着迷于生産車間的流水線,渴望在日新月異的制造行業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但他要考慮家人的感受,也許更應該成為父輩的助力和接班人,去農學院深入學習。以後有機會再做喜歡的私事吧。
“等到那時候,我手頭一定寬裕了,很多事都不用麻煩别人了。”他說完,送我回去。月光下他的臉龐朗照如水。
他和我都不是小時候魯莽不懂事的樣子。我為他感到高興,“不用麻煩别人,不用看人臉色,自由自在,這樣多好。”
未來的日子裡,我們碰面的次數多半隻少不多,隻在逢年過節的此刻,在鄉間小路的某處遇見。
也許,少了一個有共同過去可以聊天的人不免遺憾,但想到我們都有一段好前程,心裡更多的是喜悅與愉快。要選擇哪一所大學,就算還懸而未決,已經沒有開始那樣迷茫。
回到溫暖的室内,在暖爐裡賴一陣,再去廚房,一邊打下手,一邊偷吃已經做好的點心或小菜。奶奶發現了,看破不說,隻叮囑要認真洗手,病從口入。
吃過晚飯,趁奶奶為今晚的洗澡水挑選柴禾和入浴的幹藥草,我打開手機,準備從頭補完整的錄播,不再圖方便看視頻切片。
如果再見到士道,要不要悄悄告訴他,我爺爺其實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戀愛腦?
懷着惡作劇般的使壞心理,我躺在床上,有些三心二意地看着法國隊的第一場比賽。但視頻播放到一半,WIFI斷了,無法聯網,路由器似乎出問題。心想奶奶多半對付不了電子産品,得自己動手。但在樓下客廳裡——
奶奶和金發挑染的青年圍坐在暖爐邊,兩個人有說有笑。
士道龍聖,他手裡是剝了一半的桔子,另一半在他嘴裡。和我目光相碰,他咽下去,揚起下巴我打招呼。
“喲,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