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檀香,琴音袅袅。
四角均綴了淺藍色流蘇的純白色紗帳随風輕搖,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散落着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半透明的紗質屏風後端坐着個白衣如雪的倩影。
她黑發極長,盤腿而坐,長發便柔曼的鋪了一地。
唐翳揉了揉眼睛,隔了幾重紗幔,雖看不真切,卻仍可認出她的背影,她便是當晚救下他的那女子。
“我……還活着?”唐翳喃喃一句,心頭滿是茫然。也不知道在這床上躺了多久?想到這段時間,自己多半是由那女子照顧,唐翳心中一陣感激,連忙掙紮着從床上爬下來,倉促間竟将身上蓋的一床潔白如霜的錦被弄到了地上。
唐翳一驚,手忙腳亂的把被子抱起來,放回床上,内心卻頗為忐忑,尋思着:這樣一床被子,也不知道要多少銀子才換得來。掉到地上,隻怕是要弄髒。
他這麼想着,便下意識看了眼地面,隻覺得這木闆鋪設的地上纖塵不染,比之他身上還要幹淨許多。
于是,他又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一看之下,不由愣住:他手上皮膚完好無損,先前的擦傷刮痕竟毫無蹤迹。
疑心自己仍在夢中,唐翳檢點起全身傷口,均已愈合無疤,就連先前摔斷的那條右腿,也都完全好了。
他擡手在自己大腿上狠掐兩把,疼得龇牙咧嘴。
疼,便不是在做夢了……
驚愕過後,他忽然明白過來:這一切想必俱是那白衣女子相助的緣故。
心頭一暖,他用手抵住額頭,有點想哭。
在過去的這些年裡,他早已習慣了周遭的人對他的謾罵和冷嘲熱諷。然而,就算他心志再堅韌,他也不過是個隻有十四歲的半大孩子。
唐翳拿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聽到身後的動靜,白衣女子停下手中的動作,琴聲戛然而止。
唐翳愣了愣神,雙手拽緊衣角,往前走了兩步,剛要張嘴,卻又忽然呆住。
眼前這女子一身清冷孤絕之氣,不似凡人,他着實不知該作何稱呼。
若依着世俗之儀,怕是不妥的。
那女子仿佛洞悉了他的窘迫,未等他開口,先道:“叫我道長。”聲音宛若昆山玉碎,卻不帶任何溫度。
唐翳微微一怔,呼了聲“道長”,雙膝跪下,對着她恭恭敬敬連磕三個響頭:“道長高義,救命之恩,唐翳深感大德……”
看到他的舉動,白衣女子站起身來,側開兩步,避開了他的跪拜。
“我本意并非要救你,我當時隻想救你的同伴,所以,你不必謝我。”
“我……”唐翳雙手撐着地闆,身子不知所措的僵在原地。
其實,掉下去的瞬間,他就看得很清楚,眼前這仙子般的白衣女子,當時确實隻向楊言伸出了援手。
他本不指望自己能夠獲救,然而這女子說出的實話,卻令他感到異常冰冷且尴尬。
然後,他又想到了楊言。胸口一陣酸澀,他極輕的問出句:“楊言……他……還活着嗎?”
白衣女子背過身去,緩緩走至窗台:“你該知道的,傷在那種地方,不可能救得活。”
“是……”唐翳跪在地上,迷迷糊糊應聲。問出這句話,他本不抱什麼希望,然而親耳聽到結果,卻仍是讓他眼袋酸脹發熱,一低頭,眼淚就不自覺的掉了下來。他飛快轉個方向,朝着白衣女子深深一拜,“無論如何,道長總是救我一命,我……唐翳不敢去忘……”
白衣女子沒有答話,這一次卻也沒有再避開。
靜了許久,她才淡淡道:“起來罷……我也并非存心不救你,但救人比殺妖更難。藤妖擅長偷襲,無孔不入,它驟然破封而出,我免不得受到波及,倉促應戰,難以兩頭兼顧。你命格太弱,注定短壽。縱然躲過這劫,也會有其他的劫數。我不願浪費精力,救一個将死之人。”
唐翳沒有說話。
他見識過眼前這女子的本事,也相信她說的話必然在理。
生死富貴,本不是他所能強求的。他也從來不敢去求,然而,親耳聽到有人宣判自己的壽數不長時,他心裡仍是感覺到一陣酸澀,仿佛整個世界都靜了下去,大腦一片蒼白。
他替楊言不值:楊言……我是将死之人啊,你救我何益?
他雙手握着拳,用力抵着地面,心中的蒼涼漸漸轉為悲憤。
白衣女子轉身,見他仍跪在地上,滿臉凄楚,隻當他是聽到自己的壽數不長,心感怆然,便也不理會。
凡人,縱然活得不好,也會想着如何苟活下去。這就是人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
她緩步走到琴台上,信手撥弄着幾根弦,一曲未成,忽聽到唐翳喊道:“道長……”
白衣女子細眉輕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這個人,多半是要求她改命格續壽數了。